传闻汉灵帝荒淫无道,尝改革宫女服饰,发明开裆裤。但传闻与真相究竟有几分相符,尚需深入史籍文献,推理分析方才知晓。
首先,无论正史、野史,未有灵帝发明开裆裤的相关文献载录。
所谓「开裆裤」先秦已有之,曰「胫衣」。顾名思义,「胫衣」是将裤管套于胫上,即小腿。前后由系带系于腰间,无腰无裆,不分男女。至汉朝而有所演变,取消前面系带,形成「开裆裤」最初样式。
即所谓「纨绔子弟」。而相对的合裆裤曰「裈」,更便与劳动。
参《汉书·外戚传》载,‘光欲皇后擅宠有子,帝时体不安,左右及医皆阿意,言宜禁内,虽宫人使令皆为穷绔,多其带,后宫莫有进者。’
服虔注曰:“穷绔有前后当,不得交通也。”「穷绔」即「合裆裤」。
霍光恐昭帝宠信其他宫女,故以昭帝身体欠安为由,要求宫里所有的宫女穿上合裆裤。可见,汉昭帝时, 宫人穿「开裆裤」已是惯例,非灵帝所创。
至于灵帝的荒淫之举,史书中确有几处:
参《后汉书·皇后纪》载,‘后无宠而居正位,后宫幸姬众,共谮毁。初,中常侍王甫枉诛勃海王悝及妃宋氏,妃即后之姑也。甫恐后怨之,乃与太中大夫程阿共构言皇后挟左道祝诅,帝信之。’
中常侍王甫枉杀勃海王刘悝及王妃宋氏。
其中宋氏是宋皇后的姑母,王甫恐宋皇后迁怒,故与太中大夫程阿诬陷宋皇后在宫廷里挟巫蛊诅咒。
世家则以此为由诟病灵帝荒淫,理由是宋皇后性情温吞,不善言辞,灵帝觉其不解风情,进而厌恶。
世家甚至托言,桓帝尝对灵帝托梦谴责。
参《搜神记》载,「汉灵帝梦见桓帝,怒曰:“宋皇后有何罪过?而听用邪孽,使绝其命!渤海王悝,既已自贬,又受诛毙。今宋氏及悝,自诉于天,上帝震怒,罪在难救。”梦殊明察。帝既觉而恐,寻亦崩。」
宋皇后不受灵帝宠爱应是事实,但却与荒淫无关 。
纵观东汉,历史皇后世世出于窦、邓、阎、梁诸门世族,即所谓‘婚烟帝室,世为名族’之闭环。宋皇后虽不出于四大后族,却同样代表世家。
其父宋酆官拜执金吾,类似于中央卫戍队司令。
同时是汉章帝宋贵人之从孙,清河孝王刘庆之侄,汉安帝刘祐之表亲。可谓皇族表亲,与世族、外戚盘根错节。
故灵帝为打破长久以来,外戚-世家联合束缚朝堂的循环桎梏,借机废后。
并于光和三年(180),力排众议,选择毫无世家门阀背景的何氏为皇后。而且灵帝能够扶正何氏,亦反映出灵帝的政治手腕。
以汉桓帝为例,桓帝有三位皇后,即梁女莹、邓猛女、窦妙。
《后汉书·陈藩传》载,‘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贵人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乃立窦后。’从中可见一斑。
又《后汉书·五行志》引注《袁山松书》注曰:‘光和四年(181),又于西园弄狗以配人也。’是《后汉书》唯一记载关于汉灵帝与荒淫有关之载录。
但需注意,此言出自东晋·袁崧的《后汉书》,今已失传。
范晔写《后汉书》时并未采纳袁崧之词。唐高宗之子章怀太子李贤为《后汉书》纪传作注时,亦未采纳袁崧之词。
今本《后汉书》中八志三十卷,作者是晋·司马彪,是南朝梁·刘昭从司马彪的《续汉书》中抽补而来。但司马彪在《五行志》中仍旧未采纳袁崧之词,最终是刘昭为《志》作注时,引用了袁崧之言。
其一,「光和四年」的时间限定,依旧说明灵帝此举并非常态,抑或习惯、怪癖。
其二,「弄狗以配人」属于一种变态行为,但灵帝的正史、野史载录,并无其变态行为的相关佐证。因此《袁山松书》所载属于孤证,故少有被历代史学家所引用。
而且明君之中 「荒淫」 者比比皆是……
参《汉书·贡禹传》载,“汉元帝时,贡禹尝上疏曰,「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又《新唐书·太宗子》载,“太宗杀其弟齐王元吉,纳其妃杨氏……。”
大唐太宗、高宗、玄宗皆是明君圣主,然李世民「强娶弟媳」、李治「子娶父媳」、李隆基「强娶儿媳」,荒淫程度不言而喻。
上述皆赫赫有名的明君,比之灵帝何如,却并不影响其明君之形象。
而大篇幅描绘灵帝种种荒淫之文献,出自东晋·王嘉的《拾遗记》。
《拾遗记》卷六云:“灵帝初平三年,游于西园。起裸游馆千间,采绿苔而被阶,引渠水以绕砌 …… 选玉色轻体者以执篙楫……帝盛夏避暑于裸游馆,长夜饮宴…… 宫人年二七已上,三六以下,皆靓妆,解其上衣,惟著内服,或共裸浴。”
但《拾遗记》不过是一部古代中国神话志怪小说集而已。
同时关于灵帝的无道之举,史书中亦有几处:
参《后汉书·孝灵帝纪》载,‘是岁,帝作列肆于后宫,使诸采女贩卖,更相盗窃争斗。帝著商贾服,饮宴为乐。’
以上是《帝纪》中唯一一处载录灵帝行为荒诞之处。
从「是岁」判断,此举发生在光和四年(181) ,并非灵帝常态。显然此并非灵帝的嬉闹玩乐。研究发现,灵帝爱好歌舞戏剧,在后宫「身著贾服」、「列肆贩卖」,正与戏剧本质——模仿装扮相吻合。
李善注《文选》引应劭《风俗通》云:「采者,择也。以岁八月,洛阳民,遣中大夫与掖庭丞、相工阅视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长壮妖洁有法相者,载入后宫。」
由此可见,「采女」皆自民间,她们熟悉市井商贾风习。
而灵帝的荒诞之举究竟是因厌倦宫中生活而寻觅市井乐趣,还是在变相考察民间生活,尚难论断。
参《后汉书·蔡邕传》载,‘五年制书,议遣八使,又令三公谣言奏事。是时奉公者欣然得志,邪枉者忧悸失色。未详斯议,所因寝息。’
即熹平五年(176)灵帝尝议遣使者民间巡行,又令三公上奏民间歌谣。可见,灵帝实有考察民间之心,却被世家门阀「邪枉者」所阻。
而灵帝企图削弱士族门阀,对于士族门阀的态度不问可知,因此「于西园耍狗,让狗戴着文官用的进贤冠,悬着绶带。」
其一,汉墓考古发掘中, 陶狗的出土极其普遍。汉朝皇帝喜狗, 普通农户更是家家有狗。
参《汉书·江充传》载,“初, 充召见犬台宫 。” 颜师古注引晋灼曰,「《黄图》曰:上林有犬台宫 ,外有走狗观也。」即汉武帝尝在上林苑建立「犬台宫」,文武百官定期观赏「斗狗之戏」。
其二,灵帝此举侮辱的仅是士族,而非天下。亦可见,灵帝与世家门阀间的关系已日趋恶化。
又《后汉书·宦者列传》载,「宦官得志,无所惮畏,并起第宅,拟则宫室。帝常登永安侯台,宦官恐其望见居处,乃使中大人尚但谏曰:“天子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自是不敢复升台榭。」
则是灵帝昏君的又一有利佐证,但灵帝虽非明君,亦非弱智,岂会听之任之。
盖因《春秋潜潭巴》有云:“天子无高台榭,高台榭,则下畔之。”
《春秋潜潭巴》是汉代的一部谶纬类典籍。「谶」即政治性预言,「纬」则以神学去附会儒家经义。
光武即以赤伏符受命,故深信谶纬。至章帝时,由班固整理编撰的《白虎通义》,将今文经学同阴阳谶纬相糅合,形成判人处世的最高标准。
清·皮锡瑞《经学历史》云,「五经之义,皆以谶决。贾逵以此兴《左氏》,曹褒以此定汉礼。于是五经为外学,七纬为内学,遂成一代风气。」
换言之,谶纬早已深入人心,成为当时的主流思想。
与今日「凡事相信科学」的意识一般无二,故将汉灵帝的这种行为单独提炼出来,以今人之观念加以批判,恐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