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连续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上前晚因一场暴雨,前晚是一阵大风,昨晚则是因为中秋将至,三石在外有应酬,我等他回家一直到凌晨。
成都前阵子很热,张牙舞爪的秋老虎盘踞了二十几天,每日都是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即使到了晚上,从脚底下返上来的炽热也是久久不散。每年我都要到农贸市场批发很多冰淇淋,前几天去的时候,发现冰淇淋的品种变得单调,数量更是锐减。去询问老板,她的回答是冰淇淋厂家今年早早地关闭了生产线,因成都今年7月份几乎每天都在降雨,十分凉爽,厂家担心生产太多以后无法及时分销出去,因而提前停产。可谁也未曾料到,今年的处暑节气前后竟会如此难过,甚至影响到了省内各所大、中、小学的开学时间。
在焦灼中等待了一周以后,周一(也就是上前天,9月9日)孩子们复课了,但每日的高温仍保持在摄氏33度左右,暑气还在连绵。当晚降下一场暴雨,在安静的夜晚泼洒而下,稀里哗啦。我睡在窗边,大量雨水从三个平开的窗扇中不断灌进来,从不同方向打湿了我的被单、我的双脚和我的脸,我一边咕哝抱怨,一边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把窗扇依次拉回来,别紧锁扣。我抖了抖手臂上的雨水,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慢腾腾地拖着绵软的双腿下地,去检查客厅、阳台和三石睡觉的房间。
是的,我和三石已经有好长的时间没有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了。偶尔睡同一间房甚至同一张床,都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之下,比如一家人出去旅游,或者是孩子们在亲戚家借宿一晚。
我怕热,三石怕冷。我神经衰弱,三石睡眠极好。从恋爱的时候我就知道,在三石的概念里面,休息日是不存在“上午”这个时间段的。他年轻的时候瞌睡足,一觉睡到下午一两点钟那是日常,最不济也要睡到中午12点。现在睡眠时长略有减少,但就算是赖也要赖到11点以后才肯慢吞吞地起床。三石睡着的时候尤其怕冷,而我每到夏天,是醒着会热,睡不着更是心急火燎,随时都离不开空调,三石与我对体感温度的感受严重冲突,可谓是冰火不容。
但最初分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起码在那个时候,三石还愿意睡在空调房间里,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一条虫。一开始,我们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五票和四爪而分房,小小的孩子睡着时会不自觉地蹬被子,在没有暖气的冬天,极容易感冒。有时他们还会尿床,若是不及时更换床单被褥,甚至都等不到第二天的早上,孩子必定会受凉。所以我和三石分工协作,一人带一个。没想到的是,以往电闪雷鸣照睡不误的三石,会因时不时的一个激灵梦醒过来,一睁眼,基本上就是孩子出了什么状况。他会检查孩子的屁股下是不是湿哒哒一片,更换了干净被褥、干净睡衣和尿不湿后,还不忘了细心地掖好被子,一整套流程完成以后再裹紧自己的被子,继续呼噜呼噜睡下去。这简直就是骨子里的本能,一个刻在基因中的爱的密码,是在未生育小孩之前,我和三石都从来没有意识到的。
五票比四爪大三岁半左右,四爪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五票在上幼儿园小班,两个孩子的作息有很大的不同。那几年我和三石都在工作,虽然时间比较自由,但压力并不算小,偶尔接到很急的项目,还相当紧张和刺激。手忙假乱之际,我和三石精诚合作,无论是谁有了更多的空闲,都会自动自觉地去陪伴四爪,转而让另一个人得到充足的休息。孩子的物品一大堆,基本上都分别收纳在他们各自的房间,以便随手取用;而我和三石因时常交换陪睡的对象,便不得不在每个房间里都置备了一整套自己的用品,甚至为了堆放厚重的棉被,我们在每间卧室里新增了一张单人床。那段时间,家里到处都是床,卧室就是一整个高低错落的榻榻米,根本没有走道这个东西。
后来我们发现这样其实很方便,尤其适用于冬天。每间卧室里都是两个人睡三个铺位,即使某个孩子不小心尿湿了,我们只需把他们收拾干净了往干燥的位置上一搁,新棉被往身上一拢,就可以迅速躺下继续睡。而2020年初新冠疫情来袭,全社会生产和生活的秩序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停摆的时日里三石突发奇想,他让我、五票和四爪三个人一起打横睡在双人床上,他自己则睡在搭在床尾空隙的单人床上。我们四个人挤挤挨挨,排成一排,每天都在同一个房间里睡着和醒来。我们一直这样睡到了当年的夏天,因为太热,我们分散到两间房中;而一回到秋冬,分出去的人立马又抱着棉被回归,再次排成一排。
三石评价,太作了,怎么这么作,作够了没啊。完全忘了他才是始作俑者。可这有什么不好的呢?难为我们能作到一块儿去,怎么作就怎么来,想怎样就怎样。直到四爪长到了六岁,我们不再担心孩子们受凉感冒后,才把他们的房间重新规划了一下,安排了上下铺,让他们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说说笑笑,在进入梦乡前胡侃一番;我和三石则回到了我们最初的双人床上。
然而,当夏天携着酷热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再次果断搬进了孩子们的房间。我又把单人床搭在了窗边,我们三个人在一间房里开着空调,三石在另一间房里怀抱一床棉被(不是空调被,是2斤重的棉被),门窗大打开着。就这样,我们所有人对睡眠的需求和期望,都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有意思的是,中年夫妻是否分房睡,孩子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我有一位朋友,至今仍在丁克与生育小孩两个选项中难以抉择,但她已和她的丈夫,分房而居。据她描述,他们夫妻之间没有情感隔阂,也保持着良好的两性关系,暂时也没有因小孩这个变量制造得各种不和谐,选择分房而居,单纯就是夫妻俩共同的默契。原因无他,就是为了自在无碍的睡眠。他们有时一起吃饭,有时独自加班;会在一起计划长假和旅游,并按计划实现;忙碌时则分别待在各自的房间里埋头苦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繁重的工作带来了一些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他们也不再拥有年轻时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畅快,反而就算是一人独享一个空间,偶尔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无缘无故的失眠,几乎是每个中年人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而另一位朋友,她则很看重和丈夫一起睡眠的时间。她的工作时间一直都很长,早出晚归和周末加班是她的家常便饭,这样的生活状态她已持续了十余年。她的父母是家务和养育孩子的主要承担者,她的丈夫在工作之余,投入在家庭中的时间和精力比她自己要多很多。她常常披星戴月地离家,那时孩子尚未醒来;又栉风沐雨地回家,可孩子却早已进入甜梦之中。在某段时间里,晚上她和孩子在同一片屋檐下各自入睡,却无法享受醒着时美妙无比的亲子时光,她与孩子之间的链接飘忽不定犹如丝缕,而她的丈夫,则能及时补全她心中的缺失。她的丈夫会告诉她孩子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是否长高了长壮了;会告诉她孩子有没有学到什么新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新的体验;会告诉她孩子又要长大一岁了,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以及开口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想念妈妈。所以,能在床上和爱人说说私房话,能感受到两人用着相似的韵律在呼吸,对她来讲,就是无比重要也无比幸福的。
有时候,人喜欢做一些没苦硬吃的事,比如明明不胖却要减肥,比如明明不爱运动却要健身,比如明明身体很累还要在黄金周到处跑,再比如明明自顾不暇却还要生一个孩子。人是需要做这些事情的,因为虽然它们都很苦,可它们能带来收获,无论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精神上的。而普通人之所以没苦硬吃,是因为辛苦的程度按倍数递增,幸福的程度却以指数形式极速增长。
有了孩子的人想要睡上一场踏实的觉,似乎都很难。前日晚间暴雨,我半夜爬起来关门关窗,第二天一早起来,又是晴空万里。可变化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当晚刮来一阵大风,塑钢窗被吹得吱呀作响,我万般无奈地从睡梦中醒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圈,就是不肯起。大风总好过暴雨,起码不会淋湿窗台吧,我的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决定背过身、裹紧、闭眼、睡觉。谁知外面风声呜呜呜地嘶吼着,一阵大过一阵,不知从哪栋房子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重物落地的声音砸中了我的耳膜,即使万分不情愿,我也只好认命地爬起来关门、关窗。三石什么也不知道地呼呼大睡,就和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因三石的作息习惯,我家的休息日是永远都不可能有“上午”这个概念了。这让我们每次自驾出游都只能在周边短途打转,还时常去到景区门口,才发现已到了当日游客只出园不进园的时间。一开始我们三个会很气愤地抱怨,三石打着哈哈听我们数落,然后车头一转,顺着乡间小路七拐八拐,停在一个惠风和畅、天清气朗的地方,我们全家人下车,毫不犹豫地往草地上就是一躺。到后来,我们也懒得骂三石了,休息日的上午我们三个该干嘛干嘛,等到他睡饱起床,再一起商量下究竟是在家里宅着,还是出去找一个好玩的地方。
为了进一步提升睡眠的质量,今年我买了两张90公分宽,2.1米长的无床头床拼在一起,上面搭了一整张床垫,再铺上双人宽的垫絮和床单,假装这就是一张双人床。单从外表看过去,已足够以假乱真。我和三石各睡一侧,各自翻身也没有什么干扰,床身稳如磐石,一点噪音和摇晃都没有。
我对三石说,当我们老了,就把两张单人床拉开,换成单人床垫和床上用品,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间房里各睡各的,尽量不干扰对方。如果有一方因生病或衰老需要护理,可能这样也会更符合那时候的实际需求。说话间三石正在打英雄联盟手游,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在制造了一阵“喔喔喔,你干得死我不嘛?你以为你可以干死我吗?”的噪音之后,随口回了一句随便你。
到了现在,我和三石已无比习惯分床,甚至是分房。但这不会破坏我们之间的默契,更于家庭和谐没有任何影响。三石喜欢给我们起绰号,他叫我们“票狗”“爪狗”和“妈狗”,自从家里多了两只猫,这些绰号与时俱进地变成了“票咪”“妹咪”和“妈咪”,他自称“爸咪”,成天咪咪咪咪,咪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可当“爸咪”在公司通宵加班、或在外有应酬时,我还是会等他回家,或者至少,为他留一盏灯。
有时候,人喜欢做一些没苦硬吃的事,明明深爱却要争吵,明明想念却要离别,明明有期待有幻想却还要硬着心肠。但与此同时,人还会将心比心、以心换心。也许真心到最后也不一定能换来什么,但它一定不像是当下充斥在网络上的狂潮,矫揉做作、彼此对立、恣意妄为、自私算计,而是充分信任、感恩给予、相互成全、共同成就。
生命本就是一段接一段的旅程。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我们追寻一份热烈与赤诚,追寻劈波斩浪的勇气和风雨同舟的担当,追寻历经一切也不言悔的坦荡,也追寻着一个把暴风骤雨挡在门外的房间,和一张可以安睡一整晚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