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多,被爸爸叫醒,他说他要回老家了,因为姥姥老了。对于这个时间点被叫醒,我没有理由愤怒;对于姥姥的去世,我似乎也没有过多的伤感。病重时,听爸妈说她鼻子里、嘴巴里插满了管子,我也毫无波澜,无动于衷。好像八年前,爷爷的去世,掏空了我对身边“无关他人”的情感,变得愈加冷淡。
八年前的寒假前夕,同样五点多,爸爸打电话给我,哽咽着说爷爷老了。在床上干躺了半天,仿佛努力让自己接受现实。起床,收拾行李,下楼,罕见宁波白雪。
爷爷去世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天凌晨,他觉出异样,打电话给堂叔,指示其翻墙进来。然后咽气。深刻记得这天前,我还在电话里吼他。因为一个血糖仪,买不买,退不退,说来说去。没几块钱的东西。他说自己快不行了,不买了,退掉吧,省得浪费。几十块钱的东西,有什么好心疼的。再说,从小到大,一直在听他说自己不行了,要死了,内心早已厌倦。那几年,他的听力已大大下降,句句听错。为了让他听得清楚,总要对着手机大吼;其时加上不耐烦,吼声更加刺耳。走在夜晚的粮丰街上,忿忿不平地挂掉电话。
殊不知,这便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通电话。自此,就再也不见他的音容笑貌。除了遗照,照片几乎没有,更别说视频了。唯一能提取的,就是脑海里的记忆,而这记忆,也随着时间日趋模糊。
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知道自己不行了,放弃了,不挣扎了,连平时最关心的血糖也不测了,是什么感受。我不能理解,知道自己不行了,也不喊任何一位家人回来,独自苦苦承受,是什么感受。我不能理解,他说了几十年的不行了,要死了,而到了真的不行了,要死了,是什么感受。我不能理解,意识到自己不行了,强撑着给侄子打电话来善后,是什么感受。
他的去世,不是我的错,或者说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还或者说与我无关,然而我终究认为自己应该背负更多的责任,或许缘于那个毫无情感的电话,或许生前对他关心不够,或许陪他聊天不多。毕竟,他是高中“留守”时唯一陪伴我的人。我一直不觉得几年的留守生活对我有什么负面影响,甚至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直到现在,敲下这些文字,我才逐渐醒悟,那几年亲情的缺失,让我更依赖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老人,后来的空巢老人。
渐渐地,我也记起了姥姥。高中那几年,有时会去姥姥家,有事也会去姥姥家,因为要请舅舅帮忙。舅舅养鸡,每次返校,姥姥都会给我煮很多鸡蛋。她没有钱,也没有其他能力,鸡蛋是她能给我的最好的爱。可惜我不爱吃鸡蛋。有次到了学校,我把一大包鸡蛋全部分给了同学,一个不留。那时,我并不觉得鸡蛋有什么稀奇。
再小一点,小学时,我和姐妹都很喜欢去姥姥家,除了有好吃好喝的之外,还能得到平常人之外的疼爱。那次姥姥不知道哪里弄了一包糖果。新世纪之初,一毛钱几个的糖果都是很难得的福利,何况一整包。姥姥没舍得给孙子吃,当然自己也不舍得吃,而是一直留着给我们兄妹几个吃。看到糖,我们疯抢,吓坏了待在一边的表弟,一动不动,眼中满是不解,但满足了姥姥。
她对我们这些外孙并不比孙子孙女差。是不是在老人眼里,外孙总比孙子更优秀,就像我的爷爷,总夸他的外孙有多好,尤其是每次从姑姑家回来之后。人懂事、聪明、有礼貌,字写得漂亮,成绩又好,简直就是毫无瑕疵的存在,以致于有段时间我都拿二姑家的表哥表姐当榜样。姥姥不仅对我们好,还把妹妹从小养到大。妹妹出生三天就被送到姥姥家寄养——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横行,农村又是喜欢生的地方——直到上小学才回来。姥姥曾说:妹妹抱过去的时候那么小一点,她都担心怎么喂活,自己又没有奶。没奶,也没有奶粉,妹妹仍然坚强地活下来了。个中艰辛,估计只有姥姥一个人知道。养大了,被接走了,内心的空荡失落,估计也只有姥姥才知道。
其实,姥姥不仅养大了妹妹,也养大了妈妈。妈妈并不是姥姥亲生的。她一出生就被遗弃——也许是女孩子的缘故——姥姥知道后于心不忍,捡了去,抚养成人,安排婚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妈妈,姥姥和姥爷结婚十年左右才生了自己的孩子。妹妹曾告诉我,她问姥姥为什么这么晚生,姥姥只是不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姥姥特别伟大。我的妈妈不是她亲生的,我们更不是她的亲外孙,可在那里,我们从来没觉得过自己是外人,他们也没有谁把我们当外人,以至于在看到、讲到遗弃婴儿的事件时,我从来没有联想到自己或妈妈身上。
在我微薄的记忆里,我的另一位姥姥——妈妈的亲妈——家的人是出现过的,好像是我的舅舅、姨之类的,在农忙时帮我家干活,还来我家找过人。很久之后,我问妈妈为什么这些人没再出现了,妈妈说,我的姥姥——不是亲姥姥的那个姥姥——知道后哭了两天,为了不想让她伤心,就没再来往了。
是啊,人是伟大的,但也是自私的,尤其是对待孩子方面。
大学的某个寒假,爸爸说年前要带我们兄妹四个去亲姥姥家看看。我是很期待的。毕竟我也很好奇,狠心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遗弃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可是在小说、电影中才有的情节。其次,我也想让他们知道,当初遗弃这个女婴是错误的决定,现在这个女婴——四个孩子的妈妈,有多幸福;她的儿女,有多厉害!很遗憾,不知为何,爸爸并没有说到做到,我对那些人的记忆也仍保持在几个凌乱的身影。
今天,我的姥姥去世了,妈妈又成了弃儿,我也没鸡蛋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