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饭点儿就“虚怀若谷”。对,虚怀若谷。总想到这个词,并一直疑心它就象“射”、“矮”、“重”之类的被误用了。饿,空空的肚腹就象山谷一样,喊一嗓子都能听到回声那种。不能再形象了。
于是,吃包子,尽快地饱腹。最近一直在突击吃包子。杨树花包子。每逢这个季节,总能吃上杨树花包子。不管在哪儿,娘总能找到几株川杨树,哪怕是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
川杨树是越来越少了。娘常常感叹道。听到这句话,总不自禁地想到村子最南端那条东西路,想到树两侧那一排排高大的杨树。那时还没规划,村子里的道路坑坑洼洼,一下雨就一片泥泞,不时把鞋子陷进去,只拔出只脚来。相比之下,那条东西路就显出坚实宽阔来了。小时候,我们喜欢在那条路两旁的杨树底下转悠,看杨树树干上那一双双“大眼晴”,或忧愁,或悲悯,或愤怒,大多有着看破世事的淡定或漠然。那些树,是我爷爷当支书的时候植下的吧,我知道它们的时候都有环抱粗了,高大,挺拔,在路两侧擎起一把又一把巨伞,投下一片连绵的荫凉。
那些杨树都是有故事的树。站在树干旁,仔细看,树身上都有字,用小刀刻上去的,当年,一刀一刀划下去,刀尖也曾染上青绿的树汁吧?后来,它们跟着树慢慢长大了,斑斑驳驳,每一笔都呈现着岁月的沧桑。有名字,都是村子里的老人了,大多也都能对上号,他们老了,但年轻时的传说还在。也有句子。大抵是谁和谁好,谁怎么了之类的,每句背后都有个故事,或某种心情。那时早,没有网络,也没有留言板,那些杨树,就是村里的BBS吧,记大事,记名人,也记流言蜚语。对我们而言,相当于在看一部简写的村史了,当然,是部野史,作者不详,时间不详,有些捕风捉影罢了。
曾经很兴奋的在上面看到爷爷的名字,还很多,每看到一处就小小的惊呼一声。再去看,就很容易地找到它们,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句子里很是显眼。那时村子的一草一木都有爷爷的影子吧。树,是爷爷领看大家栽的,每条沟渠也都是爷爷领着大家挖的,每逢下雨,田地里吸饱了水,多余的雨水顺着地块四周的排水沟一路畅通的泄到湾里,泄到河里。那时村头老柳树下是一个很大的水湾,四季水波荡漾,有鸭子和鹅常年在水里游着,湾泥里有螺,有很大的蚌,有泥鳅,也有鸭子和鹅丢下的蛋。冬天结冰了,可以在上面滑冰,边叫边闹,不时跌个屁股墩。河是很有名的潍河,河边是果园,四时都有着不同的景致。天旱了,有个提水站,会把河水抽上来,然后顺着沟渠输送到田间地头。一整套循环系统。那时,人心单纯,几乎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想干什么事,一呼百应,所以很有了些百年工程。
后来,人们都忙着挣钱,人心散了,村子里的事儿也没人管,好多都荒废了。沟渠渐渐堵了。那些曾在里面躲过猫猫的大水泥管子,满是杂草和淤泥,那些水沟,有些填平了,种上了庄稼。后来,再下大雨,雨水会漫过田地,漫过小路,漫过晒麦场,积到各家院子里。出门会发现不知道哪是水洼,哪是路,小点儿的麦垛都会在水上漂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不下雨,天旱,人们就打机井,抽地下水浇地。没有了水源,湾也渐渐干了。湾底长满了杂草,老柳树下成了垃圾场,后来,老柳树也没了。当然,那些环抱粗的杨树也没了,连同那些眼睛,那些字。
不太记得杨树花在树上的样子。见到它时已经在开水中焯过,褐色的,细小密集的花序。在树上时应该是红色、结实的花穗吧。落下来会失掉些水分,颜色变暗,长长的,一条条的,蜷缩在地上,很象毛毛虫。所以,我们那儿都把杨树花叫作“毛毛虫”。
娘不善长做菜,一辈子热衷于做各种面食和咸汤。“毛毛虫”包子便是其一。其他还有荠菜包子、槐花包子、梨花包子、车前草包子……凡是能吃的花或是野菜大抵都可以用来包包子。在老家的时候,什么季节采什么野菜、什么花,娘记得很准,到时节大包小包的采回家,焯过,冰起来,不时拿出来,混上韭菜和肉,包包子,一直吃到来年新的长出来。
清明前去看梅花,梅园前有几株大杨树,树下一地的杨树花,于是就想起娘和包子来了。恰好又看到朋友在圈里晒图,也是满地“毛毛虫”,就很积极地留言------可以包包子。之后心虚地打电话跟娘求证,娘反复叮嘱说,别吃错了啊,只有川杨的才能吃,大约清明后才能落下来。
清明节过后,娘又打电话来,说拣了很多,要不要给你朋友送去。后来,几十个热腾腾的包子送来了。杨树花的。听娘说,她一口气蒸了五十多个。娘干什么都是大手笔。
于是,最近在家突击吃包子。
依旧是褐色的杨树花,无数细小的花苞,咬一口,是熟悉的树的味道,风的味道,回忆的味道。那时,少年的我们骑行在东西路的树荫下,风呼呼地从耳畔掠过,我们笑着,你追我赶,偶尔大撒把,张开双臂,感受一下什么叫做飞翔。那时,阳光透过杨树的枝叶,星星点点的洒在脸上,洒在身上……
又到杨树花飘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