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夕,最有仪式感的是给父亲上坟。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3年,那时候我还没有成为儿子的父亲,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好好反哺父亲,父亲就走了,这让我多年以后仍然感到遗憾,只有在一年一度上坟时,认认真真给父亲多烧点纸钱,才换得一点点心安。
二哥每年都会在除夕凌晨回到故乡,除了陪母亲过年,就是给父亲上坟。妹妹很早就把香烛纸钱准备好了,等我一回家,兄弟姊:便浩浩荡荡朝山上进发了。
在故乡,乡亲说的“山”其实就是浅丘而已。父亲躺在高高低低的茶田中间。坟头长出了茅草,蓬勃的枝叶恰似父亲荒乱的头发。23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庄稼地,秋种油菜春插秧,不知从哪年开始,先后被茶树替代了。我相信这对于父亲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生态变化,他随时可以闻到茶香了。
父亲生前很爱喝浓茶,茶是他自己炒制的,不花钱。那时候,茶树很少,父亲采摘的茶叶有点老,我至今记得他在昏暗灶头炒茶的背影,每次他的手掌都会烫出血泡来。看着父亲边抽旱烟边喝茶的惬意状,我也忍不住泡了杯茶,啜上一小口——实在太苦涩,这种滋味让我后来很多年都不喜欢喝茶,并且对父亲炒制茶叶的辛劳感到很不解。
父亲在62岁那年终结了贫苦的一生。如今,妹妹每年都要给父亲准备很多生活用品,除了常规的香烛纸钱鞭炮和酒水猪头肉,还有衣服、冥帀、美元、元宝、金砖,甚至电视机等,仿佛要作一次穿越式扶贫,弥补父亲生命中的困顿。大家各自分工,挂坟钱的,点香烛的,烧纸钱的,放鞭炮的,然后祝揖磕头,一个个都很虔诚。妹妹还要在旁边对父亲说上几句话,“爸爸,你那时候条件不好,受苦了,这些钱你拿去想买啥就买啥,把日子过好。”
下山后,一大家人围在一起烤火聊天,母亲却忙个不停,每隔一会儿就去拿一样零食出来给大家吃,瓜子花生,红提耙耙柑,卤鸭爪,等等,让大家的牙齿从来没歇过气。其中一件零食是糕点,这让我想起了父亲手制糕点的味道。
父亲在世时,每年腊月家里都要做米糕,一部分家里人自己吃,另一部分用于过年走亲戚。写到这里时,我专门请母亲回忆了父亲做糕的细节:炒制十斤糯米,打成米粉,晾在泥地上,让米粉与空气充分接触。大约十天后,米粉变湿润了,就可以用糕模制作成长方体状了。父亲用报纸将米糕包裹好,外面包上白纸,白纸上再贴张红纸条,就变成一份“精美”的新年礼品了。在我的1980年代故乡,物质很匮乏,人们走亲戚很少买礼品,多是把张三家送来的,又转送给李四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曾经推测过,很可能父亲炒制的糕点最终又被送到了我家。我相信一定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是我记不得了。
父亲离去的同时,也把制糕手艺带走了,从此,在亲戚们春节期间迎来送往的礼节中就少了一样礼品:父亲的糕点。虽然我不很喜欢吃米糕,但是每年春节因为缺少了父亲的米糕,总觉得过年少了什么,年味也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