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一面是生逢乱世,饱读了诗书却无缘风雅;一面是壮志豪情,贩夫走卒当仗剑天下。
我默然徒步,随行在车马之后。
这奇石密林、曲径通幽的环翠峪,一时间也被这遮天的尘土隐藏了光芒,只剩下屡屡药香。
福哥高坐在马队之前,转头投来担忧的目光,又在我注意之前收了回去。
我知道我的脸色相当难看,因为我丢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但当我终于开始习惯孤独的时候,她却又出现了。
出现在了我绝不能触碰到的地方,出现在天下公认的神一样的男人背后。
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用坚定的眼神回应了又一次回头的福哥。
而在我的眼里,一尊山神般的红脸大汉正向我狞笑,却又挡不住他身后那圣洁的白光……
我紧握双拳:武圣关羽,你大限已至。
养马沟
若是没有乱世,福哥、小孟和我应该生活得比一般人幸福。
二十年前,我们未离开过家乡养马沟。
即便是村里闹黄巾的时候,我们也没退缩过。
我们挖遍了山上所有的棺材,收光了附近所有村镇的铁索和竹竿。
已故的叔伯们被换好黄巾军服,入棺后停放在反贼必经要道上,铁索缠绕的竹竿安插其中。
当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夜袭的黄巾恶匪摸黑来犯,不惧鬼神、胆大当先的几个,爬到棺材堆里,被响雷一炸变成了木炭。
剩下的就一哄而散。
村长胆小,从准备的时候就嘴里一直念叨着:那鳖孙不就让信个教嘛,咱信不就是了嘛?
于是,福哥就给他讲道理。
一直讲到全村人都在旁听,还鼓掌。
所以,福哥就成了我们的头,也成了村长。
要铁链子的时候,赵四不给:咱们生在个乱世里头,这东西本来就金贵,还能防个身,给你们去绑在竹竿子上不知有啥用,不给!
福哥盯着他一身的腱子肉,正准备讲道理。
小孟一拳头过去,赵四头上就多了个大洞,手里的铁索也就交了公。
这事儿过去以后,养马沟就成了我们仨的天下。
福哥是老大,小孟是元帅,我能出主意排行老二,人称二先生。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结拜不怎么出名,比我们早的时候,刘备他们抢了先。
不过我分析主要原因是:我们拜的是石榴树,又不风雅也没气概。
很快,在都快二十岁的时候,养马沟容不下我们了。
唯有读书高
福哥的嘴越来越能说,附近十里八村的百姓都来信了他的教。
有一天他喝多了,得意又严肃地问我:你知道为啥百姓们信我的不信张天师的?
我轻蔑地说:你能吹呗!
福哥说:没错!不过我跟你说,吹牛吹到最后,拼的是文化!
你必须得去念书!哥哥供你!
说完就呼呼大睡了。
我以为福哥就是喝多了说说而已,想不到第二天,他就张罗着跑到环翠峪给我建了个小屋,还派了几个精壮的小兵替我守着。
于是,我在环翠峪读书。
这一读就读了我五年。
我本来就有点观天象、掐手指的天分。
这五年里可谓鱼入大海、猴进深山。
什么是诗经小雅、儒法墨道,哪个叫河图洛书、奇门遁甲,我是样样精通。
除了读书,我还写字。
大部头的,我写了鬼谷的十六篇暗兵法心得,注明了是异想天开的纸上谈兵,但有些招数我觉得还是很有启发性的。
比如在敌军实力过强的守城场景下,可以通过在城头上面喝茶弹琴这种表演,让敌人觉得有伏兵而退却。
再比如如果去打四川,正常情况下肯定不要走剑门关,要派特种部队从剑阁那个地方绕进去……
只是读书写字,还无法缓解寂寞。
福哥和小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看我。
小孟每次来,都会告诉我他有学会了什么功夫,有时候还会打给我看。
其中有一套功夫打得非常好,直来直去,刚劲有力。
虽然这套拳法不见得有什么实战的用途,但是我觉得真正实战时需要的身体素质都可以从这套拳法中得到锻炼。
于是,我和小孟找了个平坦的大石,熬了几个通宵,把这套拳法套路统统优化了一遍。
最后,我们给我们创造的这套直来直去、目的在于拉伸手臂的拳法叫“长拳”。
又由于是在茂密山林中的平坦不毛处所创,所以命名为“少林长拳”。
跟谁混
福哥来看我的次数没有小孟多,主要是因为他很忙。
从他跟我描述的情况看来:天下正以几何速度在大乱。
先是黄巾军里面就出了好些股不同势力。
然后大汉朝廷也是乱成了一锅粥,十个太监跟何太师袁公也闹得很不愉快。
然后董太师进了洛阳城……
福哥每次和我聊天的时候,都会找到一个高处,俯瞰着他的梦想——荥阳城。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一个又漂亮又瞧不起人的大姐姐来到村里。
穿着我们从未见过的蚕丝金线红服,宽大的衣襟向臂膀两旁绽开,仿佛一直张开大嘴的鲤鱼要将这赤裸白皙的美人奋力地吐出来。
福哥当时口水就流了一地,色迷迷对着吸流着鼻涕的小孟和懵懵懂懂的我说:城里的女人真带劲,以后咱一定要弄个荥阳城的妹子。
从小孟那里我听说,福哥至少探了八百次去荥阳城的路。
但别看那儿的太守三天一换,后台可都是一个比一个硬。
今天是袁司令的表哥,明天又换上了李将军的大舅子,就咱们这几个虾兵蟹将,只能是眼巴巴瞅着。
你得想好:要跟谁混。
在福哥第二百六十三次跟我叹气后,我跟他说。
福哥:太师董卓,霸气侧漏,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有天下第一良将吕布,跟他混!
我说:不行!董卓残暴且不忠、吕布武断且不孝,此二人违天道又没文化,肯定完蛋。
福哥:袁公世代公卿,有权有势,又有关东根据地,土地富饶、人丁兴旺,而且又有文化,跟他混!
我说:不行!袁绍兄弟不和、子嗣痴呆,看得出是死记硬背、高分低能,而且立场不坚定,关键还不一定愿意搭理咱们,肯定挂掉。
福哥:那北海孔融、荆州刘表,都是学霸,又能学以致用,可谓阴险狡……
我打断他:不行!这些魑魅魍魉之辈,都是窃我大汉疆土之国贼,我们要混,就跟献帝混。
福哥:可献帝羸弱,身心亚健康、学历又低……
我又打断他:所以要跟他混,保护弱者,你就是不畏强权的圣斗士…大汉之英杰。既不受带头大哥的限制,还可以得到很多授权和盖章……
福哥:好!就按你说的办!那我们怎么开始?
小孟:我去砸……被拉走。
我:要从递一张纸条开始……
递纸条的代价
那时节,洛阳的纸还没开始贵,所以纸条就更便宜,所以按道理讲,纸条没什么代价。
真正的代价是递。
递纸条计划最为重要的环节,就是递的人。
这个人既要和献帝很熟,同时又要和董太师关系不错,最好在外面跟诸侯们也没什么过节。
这样才能确保我们这种蚂蚁不会被人踩死。
这样的人一定很不好找,即便找到了代价也一定会很高。
如果上苍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那我们宁愿放弃梦想,也一定不会去找这个人。
曹操,可能是世上最险恶的奸商。
负责任地说,第一次见到孟德兄,你会认为你遇到了一个史上最好的人。
曹孟德,金牛座,属羊。
他个子很矮,样貌很丑,一脸正经八百的呆萌,十分励志。
出人意料地是:他还很有文化,会写四个字四个字那种不明觉厉的诗。
他听了我们关于递纸条的计划后,就当场吟了一大坨这种诗。
直到看到我们有点不耐烦后才停止,然后由于惯性…
他说:年轻人们,有啥宝贝,赶快拿来,一起奉上。
说着他还从不知什么地方里摸出了一块白色玉璧,声称是这次面圣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我和福哥立马傻了眼,一时间尴尬无语。
好个孟德,不愧是乱世之奸商,像是没有发觉我们的难堪,他立马板起脸接着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净学些谄媚之术,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又是何必?当今天下,正值人臣不伦、天罡不振,你们有报国之心就已经很好了。这些俗物,还不赶快拿回去!
我们慌忙接过玉璧,正错愕间,却见一员惊似天人的猛将兄从旁经过,一张俊脸不怒自威,却竟然对那孟德微笑颔首,然后扬长而去……
待他走远,福哥忙说:操哥,这个宝贝还你……
说着就拉着我手中的玉璧,但这一拉,竟然没有拉动……
白玉惊鸿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当你遇见TA的一瞬,就像那些夜袭养马沟的黄巾匪军一样,刹那间肉身灰飞烟灭,却留下来不及消亡的魂魄随风飘荡。
没错,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就像被雷劈。
不过让人惊讶的是:我的爱人居然是个人形和田玉!
在我当时已经二十多岁的人生里,相比饥不择食的福哥和傻头傻脑的小孟,我一直拥有高端但正常的性取向。
但是这块白玉,彻底毁了我的三观。
我根本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场景,浑浑噩噩地怀揣着白玉回了山上。
我甚至已经忘了操哥已经答应了我们去递纸条,我也忘了福哥一路上兴奋地跟我畅想着荥阳城的鲤鱼吐莲花。
直到我看到了一张平板一样的面无表情的脸,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好像应该叫典哥,是操哥派来陪我读书的。
恢复神智之后,我当然想到:作为粮草官,其实这憋孙是来山上开荒采药的。
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急忙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从怀中取出了我的白玉。
屋子里并没有点灯,但却被这宝玉照亮。这玉璧通体嫩白,宛若处女肌肤,散发着圣洁温和的光芒。
这白玉的人儿,似是细腻雕工,却又似浑然天成,举扇窈窕、顾盼生姿,美艳不失风雅,含笑却见幽思……
我自端详着,不觉竟回到了我儿时梦中。
王植,生于荥阳城外养马沟,其父王阳本为小沛县令,后因不明事故举家迁至此处。
五岁时,我父母就双双离世,临终前曾有父亲故友携一女孩前来,现在想来应是有指腹为婚之约。那女孩虽尚年幼,但肤色白嫩、举扇窈窕、顾盼生姿……
我猛地惊醒,突然间想到:这白玉雕成的人儿不是她却是谁?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一夜想是无眠了。
我推开柴扉,想让这山间清冷的风助我忆起尘封旧事。
五岁,对于很多人来说很难有清晰的记忆。
但若不是那女孩仙子般饱含同情的微笑,刚好是我父母病重时的一缕阳光,我恐怕很难活到今天。
但是当时年纪太小了,而且人们只要活下来,总会自然回避起那些悲伤的记忆。
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微明,天马上就快亮了,但混沌的记忆没有给我一丝有效的提示。
我木然、疲惫地瞪着双眼,手不由自主地又伸向了怀中。
我美丽的天使之玉啊,你的精魄在此,但是你的人在何方?
接着,我就看到了那玉上刻在裙摆上的字:
梅儿
失落的梅儿
小沛城并没有想象中小,事实上,那是一座和荥阳城相当大小的城镇。
不过就算它真的很小,对我来说,也比世界还要大。
已经三个月了,我几乎把能见到的人问过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我的梅儿去了哪里。
事实上更多人听到我的描述,都有些害怕。我好像已经成了这条街上的一个“名人”,很多人避之不及。
小孟也回去了,他要忙着帮助福哥进驻荥阳城,他们的计划显然奏效了。
只是我还听说操哥刺杀董太师没有成功,袁公组织了八国联军正准备攻打荥阳旁边的虎牢关。
大战将至,百姓人心惶惶,我更加是心急如焚。
梅儿怎样了?她会不会遇到危险?多年不见,她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我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在街上游走着……
是的!
一个刚收了我几两碎银子,衣衫褴褛但气度不凡的老乞婆说。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她望着手中的白玉人儿,仿佛回到了衣食无忧的当年。
她接着说:甘家大小姐梅儿,我从小看着她长大。
我又惊喜又害怕,颤抖着问:那前辈您知道她后来去了哪儿?
唉……
我跳了起来,急道:难道她……
老乞婆白了我一眼,骂道:乌鸦嘴,我们大小姐自然是吉人天相。
那她到底去了哪儿?
她呀,被老爷逼着嫁给了一个卖鞋的,老爷还把家产都当了做了嫁妆。
怎么会?!
老乞婆白了我一眼: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却不知敬老爱贤。真的是世风日下,人心……
我连忙打断她:好了好了我道歉!对不住您了!那请问您知道那个买鞋的姓甚名谁,又是哪里人?
这还差不多,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他的名字叫……
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