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圣人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应付自如,并不是他们事先就有研究谋划过,周公制定礼乐来规范天下,是所有圣人都能做到的,那为什么尧舜不全部先做了?而非要等到周公来做呢?
孔子修订六经来教育万世,也是所有圣人都能做到的,那为什么周公不先做了呢?而非要等到孔子来做呢?可见,所谓圣人的光辉事业,都是碰到特定的历史条件才有的。
那么有的人就会觉得,有的圣人所做的事贡献大,难度高,而有的圣人所做的事贡献小,难度小。比如尧、舜是上古部落联盟首领,所做的事是贡献极大,对后世圣人都曾向他们学习,仿佛儒家的文化起源就是他们。
而文王和孔子所成就的事也很大,文王奠定了周朝的根基,可谓一国之开创人物。孔子更是儒家文化的鼻祖人物,影响后世几千年,但是他们的成就相比尧、舜好像又差一点。
只要存在比较,就有对立分别心,就会陷入功利的泥潭,就离圣人之道远矣。假如你是孔子的忠实粉丝,那你可能会觉得孔子比之尧舜要更厉害,于是生出了替孔子争辩的私心,这样就脱离了圣人之道。
那该如何理解同为圣人,相同之处是什么?不同之处又是什么?都说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圣人之间的才能为何会有大小区别?我们来看看《传习录》中是怎么说的。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欲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蔡希渊问王阳明:“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贤,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 在才力上终究有所不同。 孟子把他们同称为圣人, 原因何在?”
王阳明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为天理而不夹杂丝毫人欲。犹如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掺杂铜、铅等。人到纯是天理才为圣人,金到足色才为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有如金的分量有轻重。”
尧、舜如同万金之镒;文王、孔子如同九千之镒;禹、汤、武王如同七、八千之镒;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之镒。才力各异,纯为天理相同,都可称为圣人。仿佛金的分量不同,而只要在成色上相同,都可称为精金。
把五千镒放入万镒之中,成色一致。把伯夷、伊尹和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的纯是天理同样一致。之所以为精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的轻重。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
因此,平常之人只要肯学,使己心纯为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的确相差很远,但就成色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的正是这一点。
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锻炼的工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锻炼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别。
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不同。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
后世之人不理解圣人的根本在于纯是天理,只想在知识才能上力求作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会,我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
因此,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费精力,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摹仿。这样,知识越渊博而人欲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
有的学识渊博、才能很强的人,任何场合都想表现自己学富五车,无所不能。这就是学的越多,表现自己的私欲就越强,所有知识越渊的人,往往私欲越容易滋生。真正的圣人是和光同尘,和普通人一样,他也不会说自己是圣人,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圣人。
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锻炼自己的金子以求无逊于别人的精金,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愈低下,炼到最后,不再有金子了。
王阳明说完之后,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击破世儒支离的困惑,对学生大有裨益。”
阳明先生接着说:“我们做功,但求日减,不求日增。正如道德经所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减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天理,如此,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捷便易啊!”
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圣人?评判圣人的标准是什么?常人片面地认为,圣人是才能万能,知识渊博,其实不尽然。
阳明先生在这里说得很清楚,圣人不以外在的才能和学问为准,而在于内心纯正没有私欲,心念时时都能合乎天理,心无杂念,念念都是善念,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念念无滞,常见本性。
所以圣人做任何事都是择善固执,止于至善。这就是圣人人格的标志,常人本来也能达到,可惜我们常人的心容易向外求,脱离了天理的轨迹。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德章说:“曾听说先生把精金比喻圣人,用分量的轻重比喻圣人才力的大小,用锻炼比喻学者的工夫,这些喻义很深刻。只是您认为尧舜是万镒,孔子是九千镒,这种说法似乎不恰当。”
阳明先生说:“这是从外形上着眼的,因为替圣人争轻重。如果不是从外形上着眼,那么,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的万镒也就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就是尧舜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区别。”
之所以称为圣,只看精一与否,不在数量多少。只要此心同样纯为天理,便同样可称之为圣。至于力量气魄,又怎么会完全相同呢?
后世儒者只在分量上比较,所以陷入功利的泥潭之中。如果剔除比较分量的心,各自尽自己的才力和精神,只在让此心纯是天理上下功夫,就能人人自足,个个圆满功成,如此就能大的成就大的,小的成就小的,不必外求,无不足具。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明善诚身的事。
后儒不理解圣学,不懂得从自心的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还要去了解自己不知道的,掌握自己不会做的,一味好高骛远。
六祖慧能说过:“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有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 ,皆成佛道。
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自用。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
无不说明只要此心同样纯为天理,而天理就在自己心中,所谓‘心即理’是也。私欲生则自迷,自迷则为众生,识得本心则成佛道。
万万不能心地是桀、纣一般恶,却动不动就要做尧、舜的功业,如此怎么行得通?终年劳碌奔波,直至老死,也不知到底成就了什么,真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