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瑶人设中的矛盾
豫让的死——尽管有可能也是虚构的,其本身目的也只是为了表现赵无恤的礼贤下士,却不小心衬托出了智瑶的一个优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洗刷智瑶长期以来的负面形象,但是这一点却常常被人们选择性地忽略。
而且根据《系年》的记载,晋出公在位的时间有二十三年,到三家灭智的次年,也即公元前452年,三家才立了晋敬公为君。也就是说,智瑶挟哀公以令诸卿的事件,或许本来就是子虚乌有,是胜利者为了抹黑失败者而编纂的谎言。如果连如此重要的历史事实都可以篡改的话,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要为智瑶翻案,仅仅是想说明,在儒家史观下所塑造出来的这些形象,往往是有选择性的,并不能作为战争胜负的真正原因来做考量。智瑶或许真的是一个骄横不仁的人,但横向来进行对比,作为战胜者的赵无恤也未必就是什么谦谦君子。如果这个理论能够真的成立的话,那就应该是让他们两个人都走向失败,显然在有败必有胜的战争模式下,这种结果是不可能出现的。
从道德的角度分析战争的成败,可以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将多因素作用的社会问题,简化为单因素的个人问题。这种分析问题的方法,是儒家史观所惯用的手法。他们往往把朝代更迭或者经济衰退等重大的社会灾难,理解为君主德行所导致的结果;将国家治理上混乱,归因于主政者个人的忠奸操守。
这对于故事的叙述者来说,显然能减轻不少的负担,但却往往容易忽视其背后的真正问题。但对于家国天下来说,这样做显然不能发掘出社会发展背后的逻辑,也就不能真正地找准矛盾点,对于问题的分析也只能流于表面。
按照这个逻辑演变下去,最后造成的结果就只能是朝代更替、治乱循环,国家在党派利益集团的互相攻讦之下走向死亡,直到整个社会在低水平的运作之下渐渐锁死。
古人犯这样的错误,或许是由于其历史局限性造成的。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在读到这些古书时,也一直因循这样的价值判断标准,对于过往问题不假思索,认为凡是古的都是好的,那就未免有些食古不化了。
过往的史书中,往往有对失败者肆意抹黑的传统,在有关晋阳之战的史料中,也同样如此。而智瑶被抹黑的地方除了他的德行之外,还有一个我们在抗日神剧中司空见惯的槽点,那就是智瑶的智商。
智瑶的优势
但不论是直接照搬史料,还是通过对战争过程进行分析,我们应该有一个很明确的认知:智瑶或许身上有些自负,但绝对不蠢。
在这些史料中,提到智申立嫡的时候,曾经说过智瑶是一个具有诸多才华的人,唯一不足的便是他的德行。但是反观后来的史料,特别是战争期间智瑶的表现,会发现一个奇特的问题,那就是智瑶不仅德行不好,智商也有严重的损伤。如果不是因为智瑶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话,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解释。
本书在讲到战前策略的时候,曾经管中窥豹,臆测楚一些智瑶在战前进行的部署。比如他是如何选择对手,又是如何逼迫赵氏反叛的,尽管这些策略在运用中存在不少的瑕疵,但至少可以反映出智瑶这些做法的本意,并不仅仅是因为坏。而在智瑶逼反赵氏之后,在团结韩、魏上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韩、魏两家后来反叛,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因为他们与智氏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反而是与赵氏交好。造成智氏孤立的原因有很多,既有历史原因,也有智瑶自身的原因,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现实原因,恐怕是人们很难注意到的——那就是韩、魏两家再这场战争中,是作为智氏和赵氏的陪衬出现的,他们究竟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却鲜有人关心。然而作为对这场战争胜负起决定性作用的两家,其态度显然不应该被这么轻易地忽略。
为了尽可能地保持故事的完整性,在叙述战争过程的时候,笔者尽量不在战争过程中添加评论。但论述至此,我们有必要回过头来,对晋阳之战的整个过程进行一次重构,以便对晋阳之战胜负提出一个新的,且符合逻辑的看法。
晋阳之战的交战双方,分别是智氏和赵氏。智氏和赵氏两家真实的实力对比,由于缺乏数据统计,很难做出对比,唯一能够判断的,只有智氏和赵氏之间的均势消长。
在智氏方面,他的优势在于有国君的支持,有执政地位的背书。这两点在晋国历次的卿族斗争中,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赵氏的下宫之役,三郤的车辕之役,栾氏的固宫之变,范氏和中行氏的东阳之战,都是处于执政地位的卿族,在国君的支持下,对排名靠后的卿族掀起的挑战,其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智瑶对韩、魏两家的控制
赵氏在这些传统的因素上则完全处于劣势,如果说有什么条件更为有利的话,那便是赵氏与韩、魏两家之间的关系可能更为亲善。
然而,即便是这仅存的优势,也是极不稳定的。在切身利益面前,联盟关系会经常发生变换,栾书与三郤在下宫之役时,是同盟关系,但到了车辕之役时,就成了敌对关系。中行氏与栾氏在车辕之役时,是同盟关系,但到了固宫之变时,就又成了敌对关系。中行氏与智氏之间的关系更是如此,这种变化简直不要太频繁。
智瑶在赵氏的这个关键点上下了不少功夫。他先是利用公室拮据为由,要求三家西献出土地供养公室,迫使赵氏背上了不尊奉公室的罪名,在道义上占据了上风。尽管这个过程中也因此与韩、魏两家更加疏远,但并不代表智瑶就束手无策。他与韩、魏合谋,许以重利,并设法离间两家与赵氏的关系,使得韩、魏两家没有理由跟赵氏合作。从这方面来讲,智瑶的做法并不失败。
但做到这一步,智瑶尤感不足。韩、魏两家态度骑墙,这是客观事实,那么既然智瑶可以许以重利,为什么赵无恤就不能呢?如果放任他们坐山观虎斗,万一有一天他们被赵氏策反了,自己有没有应对的办法?
如此一来,有一个反常之处就值得我们注意了。之前的历次争斗中,各卿族之间虽然结成了或松散、或紧密的联盟,但在大多数的战斗中,作为联盟成员的家族,往往并不直接派兵参战,只有当处于冲突核心的家族地位尚不稳固的时候,他们才会出手相助。但晋阳之战却打破了这个惯例,被强行拉入同盟的韩、魏两家,并没有安安生生地在自己的大本营坐看鹬蚌相争,反而跟随智瑶,全程参与了晋阳围城的全过程。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韩、魏两家参与晋阳围城,并不是以智氏同盟出现在战场上的,他们的真正作用,是智氏用来制约两家的人质。
智瑶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将韩、魏的军队列入正式作战计划之中。围城战役的关键节点,都是由智氏亲兵负责,韩、魏两家的军队充,其量也只是担当一些辅助性的工作。韩虎、魏驹对于自己的角色显然是有着充分的认识的,因此他们跟随智瑶出兵时,并不会倾尽家族的全部实力——实际上,为了防范两家反水,智瑶也不允许他们带太多的兵力。
有鉴于此,当智果和郗疵一再劝说二君可能反叛的时候,智瑶并不担心他们所带的有限兵力在自己的严密防范之下,能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相反,为了稳住两家,他还会一再表示会信守承诺,甚至将还特意将郗疵的话透露给他们,并按照他们的意见将其遣送到齐国。
韩、魏两家在战争中的角色定位
在这样的一场博弈之中,韩、魏两家有着重要的角色定位,他们的态度显然是不应该被忽略的。
如果对比晋阳之战和东阳之战的话,韩、魏两家在晋阳之战中所扮演的角色,与智砾在东阳之战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一致的。智跞当时虽从属于赵鞅的阵营,但又以董安于倡乱为由,逼迫董安于自尽,同时又希望借助范氏、中行氏达到削弱赵氏的目的。
韩氏和魏氏在战争初期的态度,恐怕也是如此。晋国历来的诸卿之乱,让韩、魏两家都战战兢兢,他们深知,这次围攻赵氏的战斗绝对不会是晋国最后一次内乱。因此不管他们帮谁,战争结束之后剩下的那一家,还是会对自己动手的。帮助智氏灭赵,壮大智氏的实力,显然不是首要选项,而赵氏的强大也是他们所忌惮的。否则的话谁也无法预料强大的赵氏,有朝一日会不会变成今日的智氏,对两家予取予求呢?
因此,站在这两家的立场上看,谁的道德情操更为高尚,谁在道义上更加站得住脚,智、赵两家谁会取得最后的胜利,这些都不是他们所在意的问题。真正重要的问题是,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胜利者?是一个凯歌高奏的全胜者,还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惨胜者?
他们显然会选择后者。
战争最好的结局是两败俱伤,任何一方笑着赢得战争,都不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然而在战争开始后不久,智瑶便放弃了强攻,开始用水围困晋阳,从战场局势来看,胜利的天平显然已经向智氏倾斜了。智氏可以不费兵卒,就能持续而有力地消耗赵氏的粮草,消磨赵军将士的斗志,这对于韩、魏两家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当智瑶在战场上得势的时候,他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刻,恰恰也是战略上失势的开始。韩虎、魏驹作为人质,虽然会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但若是考虑到家族未来的存亡时,这些显然就都不重要了。
因此史料中提到的,韩、魏两家心存唇亡齿寒的忧虑,并非是出于对智瑶骄横的恐惧,如果将赵无恤和智瑶的地位做一个互换,到战争的后期,他们也一定会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