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黄梅天刚过,老妻按照惯例开始翻箱倒柜,将所有不常穿的衣物拿出来照太阳。我则整理自己的书箱和书橱,将一摞摞的书搬出来晒晒。
老妻从大衣橱顶上取下一只暗红色的小箱子,拿到院子里打开,从里面拎出一件旧军大衣。那是一件很旧的马裤呢的黄绿色军大衣。也许因为时间真的已经太过久远,颜色变得很含混,无法辨认当年究竟是黄,还是绿。军大衣的款式是苏式的,就是中间有点收腰,下摆分叉的那种样式。或许只有它的款式,依旧有着当年的风采?一抹阳光照射过来,军大衣平添了几分曾经的威严。
老妻拎着沉甸甸的军大衣,对我说:“这件军大衣从来也不见你穿过,又这么老旧,不如把它捐出去吧?贫苦山区的人拿去挡挡风寒,好过放在家里压箱底。”
我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从老妻手上夺过军大衣,拎起来在太阳下去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霉蛀的迹象,才放心了。我将军大衣挂在院子中间的绳子上,用手细心地拍去灰尘让它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又去屋里搬来一把靠椅,放在面对军大衣的地方坐下来。
老妻一直看着我,不停摇着头,看着我坐下来了,才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这件大衣算什么宝贝似的,这么上心。”
我没有接话,她哪里知道,这件军大衣的确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记得儿时,常常看见父亲冬天穿这件军大衣,领子上的将星熠熠闪光。在我眼里父亲的形象就变得格外更大起来,甚至会联想到,他穿着军大衣骑在马背上叱咤风云的风采。我真想有一天,自己也可以穿一穿这件军大衣。
父亲看着我的羡慕的神情,把我抱起来,裹在军大衣里面,笑着说:“等你长大以后,爸爸把军大衣送给你。”
我开始渴望自己快一点长大,可以早一点穿上这件军大衣。
16岁的时候,很多伙伴都穿上了他们父辈的军服、军大衣。那是一个极为奇特的年代,似乎全世界的人最垂青的服装就是军装,最时尚的颜色就是军绿色。当然还有红色,那是红旗、红领章、红帽徽、红袖章……我却没有得到父亲的军大衣。
当我开口的时候,父亲阴着脸告诉我。“军装是军人的尊严,不是一种用来炫耀的资本,更不是可以穿着去耀武扬威的工具。”
我一肚子委屈,因为自己没有可以炫耀的苏式军大衣,不得不天天躲在家里……直到那个时代终于过去了。
一切成为历史的时候,已经26岁的我,才意识到因为父亲没有给我这件军大衣,让我躲过了一次人生重大的劫难。只是,我再也没有开口向父亲讨要这件军大衣。因为,我看见每到黄梅季节过去,父亲都会很细心地将这件军大衣拿出来晒太阳。他细致的动作里,我看到了军大衣在父亲心中的份量。
父亲临终喘着气指着他的书橱,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个暗红色的箱子。我将箱子拿过来,在父亲面前打开,里面是那件已经分不清黄绿的军大衣。
父亲说不出话来,却颤颤巍巍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递给我。
上面写着:“我一生清贫,没有给你留下财富,就给你留下一件军大衣。”
我捧着军大衣跪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就这样看着父亲走完了他的生命里程。
军大衣从此成为我最珍贵的东西。
这篇文字完成很早,今天因为看到简友写的一件大衣,想起。父亲一生清廉,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直到今天我保存着这件军大衣。
另附一篇祭奠文
南太湖的哀思
江南铁鹰
浩渺的南太湖之滨是我家祖居之处。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上数数代都在南太湖之滨栖息、生存。母亲虽然是孤儿,既然被遗弃在南浔镇的育婴堂,想来她的生父母多半也当是南浔镇人?何况,养父母马家,是南浔镇祖传的裁缝?
马家几代住在滨临南太湖的南浔镇东大街上,祖父、曾祖父祖居的老屋,就在傍南太湖的吉村。几十年前,我大约17、8岁,曾经由婶娘陪着去吉村看过那间老屋。
老屋占地面积挺大,只是早已破落得不成样子,有点摇摇欲坠的意思。婶娘阻止了我打算进去看看的念头,许是担心那些虚浮在椽子上的小瓦,会被一阵风吹落,砸到我的头上。她只是领着我,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一边转,一边叹气,嘴里唠唠叨叨的。
“唉,严氏的祖业竟败落成这副田地了,真是作孽!”
那时,我似还有些懵懵懂懂,毕竟不过一个17、8的大孩子而已。
便问了一句:“婶娘,这个院子为什么不住人?也没有人修理一下吗?”
“唉……”婶娘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座院子是你曾祖父的遗产,分在你祖父名下。你祖父就是在这座宅子里结婚生子。你的祖父新婚不久,大约你父亲刚刚满过周岁就去了上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住过。那时候常住在这里是你的祖母,还有就是你的父亲了。到了你父亲读中学的时候,他考上了南浔中学。为了照顾他读书方便,你祖母把家搬到了南浔镇上,你们家在百间楼原本是有屋子的。自从你祖母搬走以后,这座老屋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现在算算也有好几十年了。你想,住都不住的屋子,谁有闲钱去收拾它?”
说到这里,我看见婶娘的眼圈有些红起来,便故意把话题岔开,说:“婶娘,叔叔是我爸表弟,那叔叔的老娘,就是我爷爷的妹妹吧?”
婶娘回过神,拭去眼角泪痕,说:“对啊,你祖父是老大,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你父亲也是老大,对了,包括你曾祖父,也是严氏门中长子。所以,你就是严氏的长房、长子、长孙……”
那时的我对这些很不以为然。只是脑海里保存在残留的记忆:大约是我五六岁时,祖父在上海去世了。因为当时的政治形势,以及我父母亲的身份,他们都不适宜去参加祖父的丧礼,是由我的庶祖母将我抱到丧礼上,去扮演过长子长孙的角色。在我依稀的儿时记忆里,还有些零星的残片。在我们这一代人中,也只有我在祖父在世时,见过几面,留下了些许模模糊糊的影响。
对严氏吉村的老屋,我再没有其它鲜明的记忆了。据说,村上还是一直给严氏保留着那块宅基地……
我对故乡的情感在南浔镇,在南太湖。虽然只是每年回去看看,却对那里充满了眷恋。因为我知道,在南浔镇的每一座古桥,每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大街小巷,都曾经留下过母亲和父亲年轻时的足迹。我还知道,也许南太湖的某一处芦苇荡,就曾经是他们浴血奋战,抗击日本鬼子的战场!还有,南浔镇那些门前门后的小河,河边的杨柳树下,说不一定就是他们畅谈革命理想,展望未来的场所。
我知道,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对江南,尤其是对太湖,有着很深的感情。父亲临终的遗愿,就是要葬在太湖之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将母亲的遗骸接回江南,埋葬在父亲身边。我想他们两袖清风,清廉一生,最后可以长眠在太湖之滨,一定会非常安详与满足。
父亲去世时,家乡的父老乡亲纷纷赶到苏州送葬,带来了南太湖的哀思。这次母亲在北京辞世,我们兄弟姐妹不想惊动那些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在母亲大殓前没有通知他们,是我从北京回来后,才陆陆续续通知了他们的后人。这些时日便开始不停接到关怀的唁电与问候……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父亲与母亲是太湖的儿女,只有太湖水,太湖的土地,还有祖祖辈辈生活在太湖的父老乡亲,才会与父亲和母亲心心相印,血脉相连!
父亲早几年已经与太湖的土地融为一体,母亲的英魂,一定已经回到了这片土地……
想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南太湖哀思的叹息,听到了母亲在南太湖的风里,唱响了她最喜欢的《新四军军歌》: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