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五月的天空,一枚火红的太阳高高悬挂在中央,炙热的暑气顺着日辉洒下,整片大地如同处在蒸笼里。
令人焦灼的炎天暑光,迫使一路西行的车队停下脚步,在路边的茶馆又多坐了一会,斟茶续水,谈起最近的轶事。
正西边的星月山最近便有轶事一桩,仔细说来,是从年关伊始,陆陆续续有尸体出现在星月山群附近。
先是蜀中唐门的弟子,接着是百里外浣花剑派的小尼姑,再后来,是雍州地境的华山派掌门之子,连着三起命案,皆和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门派有关。
人无缘无故被杀,尸体大摇大摆出现在星月山下,并且,其中一位还身份尊贵。这无疑是巴掌直冲白道各大门派脸上打。
华山派的现任掌门苏少卿德高望重,振臂高呼,整个武林白道都云集响应,于是,自四月初便有武林高手陆续到蜀州,大有围攻星月山的趋势。
那星月阁的阁主夏侯华倚也不是软弱之辈。见武林白道来势汹汹,便派了罗生门的现任副堂主下山,带着三口棺材和大量魂幡纸活,一路礼敬地走入客栈。
当着老掌门的面表示了哀悼之情,接着就到了下马威的时刻,副堂主阐明三位少侠的死与星月阁并无干系,若是各大门派死咬着不放,那么,星月阁便会再定百口棺材,届时灵牌上写谁的名字,自见分晓。
这一招先礼后兵,用得十分纯熟。
据悉,五年前,武林白道曾与星月阁有过一战,那时夏侯华倚联手罗生门前任副堂主卓玖刚杀了上任阁主高舒寒,之后,卓玖也跟着消失。白道人士趁夏侯华倚根基未稳想将整个星月阁连根拔起,却不料,低估了星月阁实力。
大战持续七天七夜,双方死伤无数,白道人多但却丝毫不占上风,最后一夜,夏侯华倚只身闯入白道阵营,于众人面前杀死当时的武林盟主关不言,白道士气低迷,很快便战败而去。
这一战,也彻底使夏侯华倚成名,成为继高舒寒之后又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只要夏侯华倚存在一天,白道便会对星月阁投鼠忌器。
“这夏侯华倚可不是好惹的主!”
“那可不!”
原本,白道已经琢磨着将此事先缓一缓,等查出事实真相再去说理,但没想到四月底,又发生一起命案。
这次的死者是江南无影刀聂掌门的小妾,小妾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聂掌门本身就与星月阁有旧怨,再添新仇自然是坐不住,他快马加鞭,不出七日便赶到蜀州,然后……直接去找了官府。
聂掌门也不是傻子,虽然怒火中烧,可毕竟实力在这,连苏少卿都不敢轻举妄动的人,他自然也不敢。
不论怎样,硬柿子拿捏不住,软柿子总得捏捏。星月阁地界在路川县的管辖范围内,路川历任知县是出了名的窝囊,七十年前自北辰与南齐一战之后,镇南侯自立为北辰城主,好好一个蜀州便一下从内陆州变成了边境之地,夹在齐国与北辰之间好难做人。
蜀西山高地偏,不便布防军事,虽然名义上归为南齐,但实际上龙蛇混杂,这些江湖门派、流民草寇俨然当它是无主之地,时常犯乱。即便是出兵平息,也往往是这一波倒下,另一波山匪头子又兴起。尤其是路川这边境的边境,更是麻烦事一堆,根本管不住。
凡是来蜀地当知县、知州、知府的都不存什么建功立业的心思,那睁只眼闭只眼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只要事不找我,就绝不主动找事,要是哪一天事找上门来,更是能推就推。
以前遇到这种江湖恩怨,知县都是禀报上头梓州知州,大家都知道边境难治,知县人微言轻,会督促知州主导处理,出了事也自然有知州顶。虽然天天被烦,但这知县当的也不是太难。
可今天不行了。上个月六十岁的老知州坐在轮椅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写下一封辞呈,说自己年老体弱,已经不能为齐国尽忠,再加上这些年一直被残腿折磨,请求陛下开恩,放他回乡安享晚年。
老知州的腿是二十多年前西蜀叛乱的时候残的,算是为国负伤了,南齐皇帝一感念,大手一挥就赐了一个恩准。
但是准之后呢,立马有一个难题,梓州知州空缺,派谁去好?想着春闱之后还有一批进士没封官职,其中有个探花郎长得过于俊俏,廷试之后出去游街,姑娘们争相送花,人员拥挤,有人跌倒在街上,竟然被活活踩出个伤残。
红颜祸水,还发生在官场上,这实在不能忍。皇帝又大手一挥,于是,新科探花在京城屁股还没坐热,就收拾行囊又往蜀地赶。
因为知州没有上任,知府浑水摸鱼,最后路川知县哭诉江湖门派惹是生非的折子竟然一路递到了整个西南巡抚的桌前,西南巡抚同样不想趟这趟浑水,于是又写了一封折子上报皇帝。
折子中先夸张一下蜀西的形势,说星月阁与白道各大门派的矛盾一触即发,为了维护百姓安全,自己已经连夜派兵镇压,接着又花两三篇的篇幅书写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镇压情况,最后总结道:黑白两道恐于军事震慑,现今没有轻举妄动,但依然贼心不死,周旋在蜀中迟迟不肯离去,当今最好的解决之道自然有新任知州上任,自己以武力震慑,知州在两派之间加以斡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事。
是以,新科探花郎宋昶宋大人,连游山玩水这点仅有的乐趣都没了,就被皇上一纸诏书催着快马加鞭,速度堪比那江南死了小妾的聂掌门。
“黑道夏侯华倚,白道华山掌门,都不是软柿子,这梓州知州可真难。”茶小二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默默同情着新上任的探花郎。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起来吗?
与此同时,在梓州府衙内宋大人也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他昨夜连夜赶到了府衙,刚休息半个晚上,一路疲惫没消除,今早清晨就听到路川知县跑来哭诉。
星月山划在他境内,白道天天到县衙蹭茶喝,都是些讲武不讲文的粗糙汉子,一句话没对就要捏碎个茶盏踢翻个椅子,搞得知县在自己的县衙内大气不敢出一个,十分憋屈,就等着知州前来做主。
这主我们宋大人倒是想做,可是他能做得了吗?
他背后的靠山,那个京城里的奕王爷,竟然不着调地给他准备了几十上百件好看的花衣裳玉冠玉簪,特意嘱咐他不要冲动,去两边调节、尤其是去星月山调节的时候一定要穿漂亮点,说话礼貌点。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加夏侯华倚是个女的,美人计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是保命肯定是能有所助益的。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
我们小宋探花郎泪目了,送走知县后回房,就哀嚎:“靠不住,靠不住啊,说好的兄弟情义!结果,一来就把我往火坑里推。”边嚎边捂着胸口,揉着额头,神色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服侍的丫鬟在廊门外纠结着要不要进来询问何时用膳?从宋昶哀嚎起就一直站在门口冷眼旁观的晏惟晏侍卫看不下去了:“停!王爷也是为你好,寻常一州知州都是从五品官,唯有这梓州知州是正五品。今年的今年新科的状元也左右不过是个青州知州,你名次比他低,官却比他大,该知足了!”
“你少糊弄我。”宋昶气得捶胸顿足,“蜀州凶险,历来官职都比其他地方的同级官高一级,这能算在他为我争取的份上吗?我已经听说了,上一任知州就在叛乱中残废,可怜我家里一根独苗,要是出点什么意外,这宋家门风何人来承袭呐!”
晏惟没好气:“这不是王爷叫我来了吗?”
“双拳那敌四手,万一紧急情况来了,你……”
说话间,只见晏惟目光一凛,面色不善地看他:“小瞧我?”
宋昶连忙止住脱口而出的话:“这万一紧急情况来了,咱们也要先吃饱,吃饱了饭才有力气退敌。”说完,一溜烟儿跑出了门,留下一个让人颇为无奈的残影。
晏惟摇了摇头,缓步跟上去。
剑东官道。
距离城池四十里处,羽林卫指挥佥事江淮下令停止前行,看了看天色,独自走到队伍中唯一的一辆双驾马车前。
此刻已是黄昏,太阳西沉在云后,洒下一片璀璨的金缕,远处苍山雾霭犹如画卷般美丽。有几缕光顺着江淮侧脸流泻而下,照亮了马车窗上精致的花纹。
只见,江淮微微躬身,神情恭肃地请示:“公子,方才探子回报:前方五里处有一条夹道,约一里长,两侧山上树木茂盛,浓荫蔽日。怕是夜里行路不安全。是否就在此处扎营?待明日清晨再赶路。”
青色车帘缓缓拉开,卓宇珏朝窗外看了一眼,此刻他们身在一座不高的山丘,丘上树木稀少,四野空旷,往远看,高低起伏的山脉尽在眼中,前后皆有路可走。是一处扎营的好地方!
他点了点头,赞同道:“扎吧。”
营就这样扎好了。卓宇珏窝在马车里继续看书。
夜里,岩上的风震动了树叶,山脉间有人不断朝此处聚拢,皆是一袭黑衣,轻功绝佳,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如同鬼魅般留下一道道残影。
来者不善,可是随行队的大部分护卫都未察觉,只有长坐在马车中的卓宇珏率先睁开了眼,但他并未提醒周边侍卫,思索了一会,复又闭目养神。
很快,营中闭目养神的江淮也睁了眼,先用脚踢了踢一旁的侍卫,递出一个警惕的颜色,然后,悄无声息地来到马车旁,暗中握住了腰间佩刀。
“嗖”,一道破风声传来。
江淮眼疾手快,挥刀斩下那应声而来的短箭。刀与短箭相碰中,手掌也不由得一阵发麻。这刀是由精钢锻造,坚硬无比,寻常的兵器根本伤不了它,可就在方才,他却感觉到一阵强大的威慑,彷佛下一秒刀就会跟着箭一起碎裂。
“警戒!”江淮大喝了一声。羽林卫迅速提起精神,部分四散开去,部分向马车聚集,将马车严防死守。
跑在最前方的黑衣人一跃而起,在空中宛如雄鹰展翅,月光浸在他身上,照得那一排弩箭森冷凄寒。
又是几道急促的破空声。前排的几个羽林卫也跃了起来,或以刀横扫、或以剑格挡,即便偶有漏网之鱼,也悉数用身体挡了回去。一阵短兵相接之后,地上留下几支残箭和数道深浅莫辨的血迹。双方,皆无死伤。
可刺杀还远远没有结束。就在这片刻,后排的杀手已经赶到身前,纷纷亮出手上兵器,长刀、铁爪、暗器……,一共六人,近身围攻。
一排挡下弩箭的羽林卫脚刚触地就迅速转换身形,齐刷刷侧身退后,同一时间,二排倾身向前,不过旦夕之间,前后两排就完成了阵形转换。二排正面迎敌,接下了杀手迎面而来的兵刀。
饶是江淮知道自己带领的是羽林精锐,此刻也不免咋舌,平日里他们都在训练场上苦训,纵然知道自己是羽林卫中最强的一支队伍,但毕竟实战机会少,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强于何种地步,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的大开眼界。
当然了,这也侧面印证这位奕王爷的受宠,以往紫羽卫都是随行圣驾,像这样外派保护一位王爷的出行,还是第一次。
前方,侍卫和杀手正打得热火朝天。江淮注意到,敌方那个持弩箭的杀手正立于一旁,像一只观战的狼王一样,目光锐利,静静等待。他两腰侧各绑一只箭桶,看数量,还有不下二十支在内,只待一个好的时机,便能瞬间扭转这持平的局势。
按理,这时候江淮该出手了,快刀斩乱麻,先冲上前去解决掉那名弩箭杀手,然后再回攻其他几位。不多时,便能将刺杀一举拿下。
可是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有不安,身边围护在马车旁边的羽林卫也同样按剑不发。
还要再等等,这七名杀手虽然武功高强,可一下倾巢而出总觉得太过草率。从帝都到剑东官道一直未遇见这样强劲的杀手,这是他们第一次刺杀,不应该毫无保留、不做试探。
这不对劲!
江淮的额间布满密密麻麻的细汗。
忽然间,自杀手方向传来一股凛冽的剑气,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就像身处在平静的海面,突然一个大浪滔天,将小船掀得难以喘息。剑气过处,草木砂石皆枯皆毁。
原本站优势的羽林卫一边倒地负伤在地,围护在马车周围的精羽卫迅速朝江淮身后聚集,在马车和那股力量之间形成一个坚固的人形三角。
还是那一剑,忽如狂风席卷,风沙漫天,刺得人睁不开眼,江淮从未感到这样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十七年的练刀生涯中,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怎么办?他、他娘的还是第一次出皇城就要死在这里了吗?连仇家的脸都没看清……
想到这里江淮拼尽全力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可瞬间便被眼前的面容怔住了。
紫禁城有个很大的勾栏园,每年三月,勾栏园的花魁娘子都会出门游春。从十八岁起,江淮就没少去附近溜达,见惯了花魁们争妍斗艳。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被眼前人的美貌所惊。
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如高山之雪清冷孤傲,亦如崖间之花不可亵玩,仿佛兮,若巫山神女,皎然兮,如云中山月。她的眸子间没有半点喜好凶杀的残忍,但也看不见任何感怀万物的悲悯。
江淮不知道如何形容这女子,她就像一池清水,清澈见底亦冰冷至极。
等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女人!
江淮大脑快速运转,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忽然间又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内力涌入自己体中。
“江二爷,下官们先把内力传给你,请你用这内力退敌,护好公子周全!”身后下属说道。
八名精羽卫,从小习武、天资聪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身修为却不容置疑,将近两百年的内力齐齐涌入江淮体内,瞬间呈现出磅礴之势,不过刀身一震便将那绝色女子逼出好几步远。女子似乎也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况,眼睛里闪过短暂的惊讶。
好一个绝代佳人,可惜!
正当江淮要劈出那凌厉一斩,忽然女子脚步一点,以极快的速度向马车掠去,身形之快,修为不够的人根本看不清。
眼见人要逃脱,江淮连忙一转刀身,追逐着残影横劈了出去。这时,他只想阻止女子,本能反应占了上风,浑然忘记了那一刀的方向也是朝马车去的。
等反应过来,江淮全身都生出了冷汗。“殿下!”情急之下,他呼出车上人的真实身份。
八名精羽卫没了内力,颓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一切,却是有心无力。
而那女子临到马车前也一个后翻身,正好躲过刀势。马车被拦腰砍断,一半车身都飞了出去,落在坡上,掀起泥沙草叶无数。
好一个借刀杀人!
这时,后空翻的女子落下来,站在那破损的车窗上,平静地低头,想着车中人死没死透,没死透的话再补上一刀!
可是待她一眼看清卓宇珏时却愣了,脚尖一点,竟朝远方掠去,竟是鸣金收兵。
同来的几个杀手见到这番情形,互相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向后退去。不多时,便没了影。
若非银白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四周打斗过的痕迹,还真如大梦一般,好不真实。
一场风波犹如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看得人不明所以。可江淮此时也顾不上了,他赶紧跑过去,看见卓宇珏仰面躺在马车中,一双明亮的眼眸倒映出月亮的形状,砰砰直跳的心才总算是落下。
还好还好,他那一刀是横劈的,还好还好,这大晚上的殿下好好躺在车中睡觉,还好还好,他全家,不,九族算是保住了!
他一连几个还好,完全没注意到远方刺杀的女子脚步一顿,离开途中站在一颗崖间的苍松上若有所思回望了一眼,身后映着朦胧的山月,摸不清何意。
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吵醒了,一时半会没有摸清楚状况,卓宇珏的眼睛中竟是无比平静。
“殿下……”江淮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刚落下的心又悬起来。
幸好,这殿下好似个胆大的,无比平静地对他说道:“搭个天幕,我困了。”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