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齐天大圣踏碎凌霄、放肆桀骜,展现出通天彻地、腾云驾雾的本领时,我们会好奇他的师傅是谁;当郭德纲把相声、古曲、地方戏、甚至京剧都呈现到独步一时、难有其匹的时候,我们想知道谁教了他;同样,金庸以一支笔让一种不入流的文学样式登堂入室、庙堂江湖拥趸无数的时候,我们就想溯游而上,一探其师承流脉。历史一再证明,天才级的宗师不是培养的,而是自己涌现出来的,他们博采众家,化为己用,化用于无形,一招一式都有自己的特色。刘国重老师爬梳大量史料,得出如下结论:“金庸的武侠小说,直接继承了三方面的传统:域外的司各特、大仲马、斯蒂文森等人;中国古典小说,如唐传奇、《水浒传》、《三侠五义》等;近代武侠小说,如平江不肖生、顾明道、还珠楼主等人的作品。”传统文化给金庸小说注入灵魂,近代武侠前辈立定了骨架,域外大师为其填充了血肉,加上金庸自己超迈天才,熔铸成“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壮阔江湖。
一、“中国文化是我血管里的血”
金庸本性带侠气,两次被学校开除都是因为打抱不平,第一次也许“少不更事”,第二次绝对“禀性难移”。最难得是,同学得了鼠疫,大家纷纷躲避,他不仅探望,同学去世后还帮助埋葬,仁人之心,可见一斑。这些都是“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儒家文化植根于心,更兼祖父查文清,身体力行践行“侠之大者,为民请命”的儒侠本色,让金庸从小侠义满怀。李敖、王朔指责金庸满嘴“笑傲江湖”,自己唯唯诺诺,确实信口雌黄了。一个人能把武侠写到代代有读者,个个如痴似狂的地步,自己没侠气绝无可能。金古温梁四大家,金庸得一个“侠”字,古龙得一个“浪”字,温瑞安得一个“鬼”字,梁羽生得一个“雅”字,毕竟武侠小说以“侠”为根本。
传统道德和家训童蒙,铸就了侠气,传统小说又提供了故事和人物。刘国重老师博学多才,踏实细致,在《金庸师承考》这本书中,逐一比照了金庸武侠和传统小说中相似相近之处,经典例子如:《荒江女侠》有“少华山比剑”,《射雕英雄传》有“华山论剑”;《荒江女侠》有“邓氏七怪”,《射雕英雄传》有“江南七怪”;《西游记》里有“金毛狮子”,《倚天屠龙记》里有“金毛狮王”;《水浒传》里有鲁达鲁智深,《笑傲江湖》里有不戒大师……金庸小说中还有很多故事和前代小说极其相近的,这不是控诉“抄袭”,而是呼应本文标题“每个好作者都是好读者”,带着创作者得思维看作品,少了沉浸式探索的乐趣,多了烛照洞察的睿智,只言片语都是灵感。
根据刘国重老师的对比统计,对金庸产生重大影响的古典小说有:《西游记》、《英杰传》、《狄公案》、《说唐演义全传》、唐传奇等。
二、“我坐飞机经常带着他们的作品”
金庸之前,武侠小说界就名家辈出了,有顾明道、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王度庐、郑证因、白羽、朱贞木诸先生,他们是唐诗的“王杨卢骆”,开盛唐风气,烘云托月静待金庸古龙冉冉升起。金庸毫不讳言对前辈的喜爱,“现今我坐飞机长途旅行,无可奈何,手提包中仍常带白羽、还珠……的武侠旧作。”后来一些无知好事者,以一种发现密室、窥见奇谋的心态,指出金庸小说中与前辈相近之处,斥责其没才华、非原创,用歌德的话驳斥这些缪见,“人们老是在谈独创性,但是什么才是独创性?……如果我能算一算我应归功于一切伟大的前辈和同辈的东西,此外剩下来的东西也就不多了。”从生到死,我们都受着外界的影响,某种程度上讲,每个创作者都是“剽窃者”,只是高明的剽窃者让大众和原创都无话可说。其他要么被骂洗稿,要么被无视而消散。金克木先生评价金庸:“迈过前人,难有后继。”至于金庸向前辈学了什么?人物,故事模型,融传统文化于小说的思路,只是在语言上金庸独一无二,那种古雅普拙,无可句摘,却浑然一体的风格,让其他号称武侠圣手的大咖望尘莫及。而金庸与前辈最大的差别可能就是,他深受西方小说戏剧、尤其是骑士小说的影响。
三、“我来贵校,是向司各特爵士和斯蒂文森致敬的”
金庸从小博览群书,西方经典都有涉猎,荷马史诗,莎士比亚,雨果,他尤爱大仲马,司各特和斯蒂文森,这三位的文风体裁都与他创作的武侠小说相近。
金庸在与池田大作的对谈中坦言,“《侠隐记》(后译为《三个火枪手》)一书对我一生影响极大,我之写武侠小说,可说是受了此书的启发。”这种影响是思维上的震荡,就如莫言看完《百年孤独》之后感慨,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就如马尔克斯看到《变形计》之后惊呼,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大仲马让主人公参与了法国重大历史事件,在既定结局下大展身手;金庸让韦小宝助康熙灭鳌拜、平三番、收台湾,历史脉络不变,小说家的想象在其间辗转腾挪。除了《三个火枪手》,《基督山恩仇记》直接催生了《连城诀》,金庸在访谈时说:“忽然惊觉,狄云在狱中得丁典授以《神照经》一事,和《基度山恩仇记》太接近了,不免有抄袭之嫌。当时故意抄袭是不至于的,但多多少少是无意中顺了这条思路。”一个东西太熟悉了,就会融进你的笔法气质里,和偶像成了近亲,但又各自精彩。金庸的小说偶像是大仲马,大仲马的偶像是司各特,金庸偷师百家,也曾迷醉于司各特的名著《艾凡赫》,侠盗罗宾汉,或许也曾附体萧大侠。武侠小说成功的根本还是故事要精彩,本国前辈和域外大师,只是教会了金庸思路,如何讲引人入胜的故事,居然还有奇书指引。
四、《罗生门》何足道哉?
《雪山飞狐》出版后,一堆好事之徒问金庸,是不是借鉴了《罗生门》的思路,金庸回应道:“说到讲真假故事,世上自有《天方夜谭》之后,横扫全球,《罗生门》何足道哉!”言下之意,《天方夜谭》才是他的根。人类对故事的痴迷,是远古时候,部落祖母在篝火旁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刻在基因里了。《天方夜谭》放在人类文明中,也是讲故事的先驱以及难以超越的高峰。金庸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最初连载于“新晚报”之“天方夜谭”版面,这是对“奇书”的致敬,也是异代异国讲故事高手的遥相呼应,相映成辉。
五、结语
金庸小说风靡华文世界后,也“养活”了不少以解读、解密为生的评论家,金庸对这种解读又是怎样看待呢?一位叫施爱东的故事学家,探寻到了金庸小说故事母体,写就专著,金庸为其写了“腰封”荐语:“施先生指出了我的小说中有很多中国传统民间的因素,从民间的智慧中得到好处。有些问题我自己也没想到过,他指出我就感到佩服。”“有些问题我自己也没想到过”这话颇堪玩味,鸡吃了什么饲料下的蛋,对于吃鸡蛋的人来说,关注一下是趣味,过度解读就没必要了,苛责更是无聊。每种文体都有自己的司命,一两个大才子把它推向极致,唐诗有李杜,宋词有苏辛,元曲有关马(关汉卿、马致远),明清小说有曹雪芹、吴承恩,武侠小说很幸运,遇到了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