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套唱词出自《桃花扇》中的苏昆生之口,是被征服者在亡国面前唱出的乱世哀音,唱出了明末亡国遗民的黍离之悲、家国之思。
中国南北政权对峙的政治军事格局出现过多次,大多是以南朝的覆灭而告终。西魏灭南梁、大隋灭南陈、金灭北宋、元灭南宋……中国古代的北伐也只有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借助着中原地区反对元朝压迫的声浪才成功过一次,但他的子孙却也在满清铁骑声中夜不能寐。金国海陵王完颜亮攻伐南宋之前曾作一首诗,其中有一句“万里车书共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虽然海陵王的南侵以失败而告终,但这句诗却可以代表北朝统治者们的骄狂心态。
前面的唱词中所提到的“哀江南”,是有出处的,历史上确实有人写过一篇备受后人推崇的《哀江南赋》,它的作者就是李白、杜甫这大唐诗坛双壁都推崇备至的庾信庾子山。庾子山本人,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南北政权对峙的时代,而且曾经有过由南入北的经历,还亲身经历过故国的覆灭。正是有这样特殊的经历和这样深重的哀思,庾子山才能写出深沉厚重满怀家国之思的《哀江南赋》。
庾信年轻的时候与其父亲庾肩吾一同在南梁为官,与东海徐攡之子徐陵相友善,同以文采著称。由于庾氏父子和徐氏父子诗风相近,都香艳绮丽,因此当时人们把他们的文学风格并称为“徐庾体”。侯景之乱后,庾信逃亡江陵,受到当时的梁元帝萧铎的派遣出使西魏。正当庾信滞留西魏都城长安时,西魏宇文泰已经率军攻破江陵,灭亡江陵,于是他无国可回,只得在西魏为官。庾信历仕西魏、北周两朝,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因此而被后世人称为“庾开府”。
庾信前期的诗文虽然文采富艳,有不少佳作,但因为前期一直作为南梁皇帝的文学侍从,摆脱不了当时正流行于南梁的宫体诗的影响,生活范围也较为狭窄,其诗歌描写的内容不外乎宫廷歌舞、光景流连,奉和应制的作品又尤其多,很难抒发自己的真实情感。如果庾信没有由南入北的特殊经历而一直在南梁做一个文学侍从,他或许会继续他的“徐庾体”的写作,还能在文学史上占一个席位,但应该达不到现在的地位了。
来到北方之后,庾信的文学创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从曾经的一个宫体诗代表人物,发展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文学融合的先兆,融合了南方之蕴藉和北方之雄放于一体。不论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还是“庾信文章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说的都是庾信由南入北后发生的变化。庾信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悲痛,经历了关塞流离的孤独,忍受了屈身事敌的屈辱,他的人生达到了新的境界。由南入北后的庾信诗歌的主要内容是表现乡关之思和亡国之痛,而与此相关联的则是个人沉痛的忧生之感和羁旅之愁。他以苍凉之调抒哀怨之情,以遒劲之笔写家国之痛,早期的绮丽富艳变得极为苍劲老成,同时又保留了早年诗歌清新的特征,融合清新和老成与一体。而他的赋作的代表自然是《哀江南赋》,“日暮途穷,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闻陇水而掩泣,望关山而长叹”,《哀江南赋》在体制上四六之间杂有散句,奇偶相生,错综和谐,而在思想上以悲痛欲绝的苦衷和无限苍凉的情绪,使这篇赋作在南朝赋作中罕见的显露出史诗气质。
在中国文学史上,庾信是思想感情最为深沉的诗人之一,或许只有杜甫等寥寥几人可以与他相比。庾信赋作中的哀音,是南朝几百年风流的终结者——或许曾经富艳精工,曾经文采风流,但却始终挡不住北方铁蹄的侵攻。他诗赋中的悲凉之调是对东汉末年以来几百年战乱分裂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控诉,而其中苍劲而又清新的风格又昭示着一个南北文风融合的时代的到来。
庾信逝世的那一年,一位伟大的君主隋文帝杨坚篡夺了北周的皇位,建立了隋朝。八年后,隋文帝派遣贺若弼、韩擒虎、杨素三路大军伐南陈,渡过长江天堑,实现南北统一。又过了二十九年,李渊在长安称帝,建号大唐,一个南北统一的时代到来了,不仅实现了南北朝人们普遍希望的和平,而且做到了将南北文风融为一体,从此出现了文学史上的不朽丰碑——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