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平是个孤儿,他一路颠簸,流浪到这个民风淳朴的云雀小镇,为镇上的人做些手艺活计。
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并不嫌弃他是个流浪者,都愿意接纳这个勤劳善良的远方来客。洛天平便在这个镇子里站稳了脚跟,结束了流浪,产生一丝家的感觉。
镇民告诉他,黑鸦山是一座受了诅咒的山,那里有妖怪,会给整个镇子带来厄运。连续追问,却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洛天平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而且好奇心旺盛。他想前往黑鸦山,找到诅咒的真相。
就是在山上,他遇见了秦玉兰,一见倾心。
那个年方二八的少女,拥有灵动的双眸,浅浅的微笑,向他温柔发问:“先生,我好像迷路了。你知道出山的路吗?”
“你...不知道黑鸦山有诅咒吗?”
“山是生我们养我们的母亲,怎么可能会有诅咒。”
“那镇民都是这么说的,果然是危言耸听了?”
“嗯!”玉兰咧嘴微笑,一转头,麻花辫末梢轻轻地扫过洛天平的鼻尖。洛天平出神地望着玉兰精致的侧脸,在阳光下柔软地让人想要触碰。那抹微笑,恬淡地惊不起一丝波澜。
树林的间隙下,阳光斑驳。少男少女并肩,谈起山川流云和璀璨星辰。
走了很久,却都没找到下山的路。
当晚,两人拾了木材,燃起一堆篝火,却没人敢真正睡着。玉兰说自己是因为烦心,无聊时无数次上山溜达,不小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以至迷了路。洛天平更是不记得方向。
树影交错盘旋,夜晚没有月亮,二人相互依偎着熬过漫漫长夜。
两天两夜,二人没有找到下山的路。采集山泉,吃野果,洛天平只觉逍遥自在无所拘束。
却总有奇怪的地方,未出闺阁的年轻少女,不说孤身一人前来黑鸦山,在山林与陌生男子两天两夜混迹于一起,却丝毫不慌张,不害怕。是她本性如此,还是... ...
这晚,洛天平再一次望向她恬静的面颊,“如果我们再也回不去镇上了呢?”
“那可能就是命吧。”
天平突然将玉兰扑倒在地,篝火噼啪作响,燃烧着化为灰烬。夜色,凉风,无声吹拂着伏在一处的两人。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宁静如水的眸子,和一如往昔的浅浅笑意。
果然是这样的,他无力地松开手,坐回篝火的一侧。“你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了,是吧?”
一片寂静,玉兰轻轻地坐起身来,一句话,在洛天平心里惊起滔天巨浪。
“遇见你之前,我是这样想的。现在,我想试试活着。”
“如果真的出不去了...”
“如果真的出不去了,也不能让此生后悔。”
那一晚,二人一夜云雨缠绵。
三天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下山的路,秦玉兰的脸上却多了一道划痕。“没事。”依然恬淡地浅浅一笑。
洛天平紧紧执着玉兰之手,并立誓再也不放开了。
大婚之日,镇民祝福着一对璧人,他们在黑鸦山山脚下,修建了一栋小屋,作为新房赠与新人。
玉兰脸上的那道伤口,却渐渐恶化,伴随着高烧不退的昏迷。
镇上的医生,束手无策。直到有一天,睁开眼的玉兰眼前,变为一片漆黑。
洛天平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扶上她隆起的肚子,发誓要为妻子找回光明。他把玉兰托付给镇上人照料,四处寻医,再次踏上流浪之路。
一年以后,一位有经验的赤脚医生跟着他回到云雀小镇,一切,却已经天翻地覆。一场瘟疫侵袭了这个镇子,而来源,便是从黑鸦山上下来的秦玉兰。很多照顾她的人,病死了。
那片瘟疫横行的区域被人用柳树栽种,阻隔起来。这是灰崖区的由来。
大家都说,黑鸦山的诅咒应验了,染上瘟疫死去的人的亲属们,被悲伤深深压垮。同时,也对感染源秦玉兰恨意难当,凭什么她还留存着一条性命。
而秦玉兰本身,感觉到照料她的人,一个个倒下,再也起不来了。父母,亲朋,邻居,好友,死的死,逃的逃,留下她和新生的婴儿独自承受亏欠他人的内疚和绝望。
赤脚医生说,感染源来自黑鸦山上一种特殊的植物,毒液里渗透着致病因子,若非体内存在先天性抗体,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来迟了。瘟疫已经结束,斯人已经逝去。随之摇头,无奈地离开镇子。
洛天平来到灰崖区,看到了形容枯槁的秦玉兰,双颊深陷,发丝凌乱,无神的眼光凝视虚空,正摸索着用枕头蒙住一个奋力挣扎哭泣的婴儿的头。她想杀掉自己的孩子,再结束自己早该结束的生命。
“遇见你之前,我是这样想的。现在,我想试试活着。”那天那山,那句话语。碎裂的心脏,刺得胸口生疼。
忍着泪水的洛天平从背后抱住这个他曾深爱的女人,救下了这个婴儿,他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浅色瞳孔,一样的精致鼻梁,嘴巴则是玉兰的樱桃小嘴,只是因为饥饿,瘦骨嶙峋。
秦玉兰伏在洛天平背上,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失而复得的希望,被碾得粉碎,她的灵魂已经死了。增添的唯有深深的悔恨。
那个被救下的孩子,哇哇哭泣。洛天平给孩子取名叫清。可能还不到死的时候。虽然死去,要比活着更容易。
灰崖区渐渐地成为只有贫困潦倒的人才无奈地入住之地。
这些年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家是如何过来的,没有人再愿意给洛天平提供任何工作。只知道洛清五岁那一年,洛天平就成为酒馆的常客,只求一醉方休。
大家都道,黑鸦山的诅咒毁掉了这家人。
不知道为什么,希望才刚刚燃起,就被浇灭。当初对他友好善良的镇民,如今对他只有深深的悲痛和憎恨。有许多事情,洛天平想不通,包括玉兰变了,变得他再也认不出来,自然而然地就一醉方休。沉浸在虚无的神经麻痹的快感里,忘掉现实,忘掉所有的一切。
像曾经的妻子那样,洛天平什么都不在乎了,活过一天就是一天,哪管他未来何许。
“喝!都喝!”他常灌着酒,在灰崖区自己的破屋外面酒气冲天地嚎叫,圈住洛清的脖子,也一口口地往他嘴里灌。“儿子,也喝。嗝...”
洛清只是无言地吞下父亲灌下的酒,一声不吭地等父亲喝完,再擦擦溢出到衣襟上的酒渍,把半醉不醒的父亲扶回屋子。“阿爹,不早了,休息了。”却在父亲一下子就睡得不省人事之时,在屋外吐个天翻地覆。
洛天平微醉时只是发发酒疯,耍耍口头之快。烂醉时便会对秦玉兰拳打脚踢,玉兰却是不哭不闹,洛天平踢着就像布偶一样无感,可玉兰越平淡,他的怒意就会更旺,恨意延续到洛清身上,揍他的时候,得到的却还是一片死寂,一声不吭。
每次他在家中,一切都是那么死气沉沉。妻子是这样,儿子更是这样。只会默默忍受,从来就默默忍受。
忍受着一切。
不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醉方能休。
夕阳最后一缕光线隐没到黑鸦山背后,云雀小镇四处陆陆续续亮起了灯光,静谧的初秋之夜,凉风阵阵,一轮新月悄悄升起,银色光辉被灰云密密遮住。
小镇唯一的酒馆门前,还挂着一个复古的酒旗,夜里的凉风将它吹得飒飒作响,酒字倒是隐没在黑暗里,不以真面示人。
“走走,你已经躺这里两天一夜了,老婆不要了?”
酒馆老板用戏谑的语气开着玩笑,却是毫不犹豫地把洛天平推出了木板门。
洛天平一身酒气地跨过门槛,回头呸地一声,吼了句:“就是看...嗝...我口袋里没你要的银钱了,老子才不稀罕这劣质兑水的酒啊,嗝...”
冷风一吹,洛天平的酒就醒了大半。一模裤袋,果然一分钱都没剩下。将双手背在脑后,却自是哼着小曲儿,歪歪扭扭地往灰崖区走回。路边幽暗的灯光微微闪着,黑鸦山朦胧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叠,延伸地很长。
远远地已经望到了灰崖区界限的那一排柳树,洛天平却感觉到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这里已经没有灯光,弯月的银光却突然穿过云层,投射到脚下的物体上。不经意间撇去,浅淡的光线下,一个孩子正紧紧地抱着一个破烂的书包,身体蜷缩成一个球的形状,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
那个书包,洛天平认得,是玉兰在洛清到了进学堂的年纪时,摸索着拿针线一块块缝出来的。
一下子醒酒。
凑近看,这个孩子不是洛清还是谁。只是头发上还有凝固的血块,裸露的胳膊上青紫一片,脸颊更是不能看,耳畔和嘴角都有血痕,还有淡淡的反射月光的,眼泪?
洛天平不忍再去查看儿子身上的伤口。他甚至也不想再站着了。于是他坐了下来。手上却触到黏糊糊的奇怪玩意,举起来就着月光一看,却是一个被踩碎的面包团,黏附着沙尘和鲜血的面包团。他吃过的晚餐有多少餐是面包来着?不记得了。
“爹爹,吃晚餐,别喝酒了。”
只知道说这句话的孩子,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洛天平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踱回来。然后又站住了。他静静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洛清的脖颈和膝盖下面,把他抱了起来。那书包,还紧紧地抓在孩子的胸前。
那孩子还有浅浅的呼吸,本能地把头靠向他的胸膛。
洛天平突然欣喜地想哭。
看到洛清第一眼的时候,他本有了最坏的打算。一具尸体。也就在那时,他好像理解了妻儿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的态度,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无力感,让人丢失心灵和一切。
现在的他发自内心地感谢上苍。
洛天平抱着儿子穿过那一排看不清的迎风飘荡的柳树。月光静静地洒在他眼前,银色的大道在灰崖区的狭窄巷子里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他的木屋台阶下面。
洛清的意识沉入无限虚空的梦里,那里一个胡子拉扎的男人带着恬淡的笑,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行走在一片如水的月光下,月光那头,有一条彩虹斜挂天边,沿着长虹弯曲的轮廓,他们走向云朵环绕的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