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9‖童年

云雀小镇坐落在绵延群山脚下,水泥路旁,黛瓦青墙,烟火人家。

小巷曲折,或通往幽深庭院,或去向烟火气的普通人家。云彩悠悠飘过,隐于山后,夕日的红光折射,洒落在峰间。

炊烟袅袅,正是晚饭时刻。年轻妇女们系着围裙,踏上家门外的小路,招呼着孩子回家吃饭。

镇子里有一条小路通往阴森可怖的黑鸦山。家家户户传说,那里寄住着会吃小孩的妖怪,会给整个小镇带来厄运。再胆大包天的淘气孩子,都不敢出镇,踏往黑鸦山一步。

镇子最靠近黑鸦山的地方,以一排大柳树为界,与镇子其他地方相隔,被称为灰崖区。大家都说,住在那的人,受了诅咒,是被黑鸦山上的妖怪看中的人。洛天平一家,就住在这个被诅咒了的灰崖区深处。

镇中央有一所蓝天小学,明天,洛清就升上三年级了。此刻,他们家的烟囱,还没有炊烟升起。厨房里,利落地忙碌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洛清站在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椅上,踮着脚尖去够架子上的面包,差点打翻胡乱散布在架子上的空酒瓶。

手指触到面包,质感变硬,但应该还能吃。他选了一个还算干净的空酒瓶,跳下椅子,一个水壶静静地躺在污渍遍布的木桌上。没有放面包的干净之地。

洛清张嘴咬住长面包的一角,腾出两只手来,在空瓶子里灌上凉水。然后大口咬下小半块面包的同时,轻轻地走向卧房。

母亲半躺在床头,向窗外睁大着失神的眼睛,太阳已经落山,窗外一片黑暗,因为背向小镇,也没有电灯光。

“阿娘,吃饭了。”洛清将面包小心地递到母亲手心,看着她摸索着一点点吃完了,又把水喝的一滴不剩,长舒了一口气。

“清儿,我数着日子,你明天也得回学校了吧。好好学着,听到了吗?别老和同学贪玩。”母亲的手触上洛清的脸颊,目光却越过洛清的头顶,投到别的某处。声音轻柔地让洛清想哭,多久了,母亲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了?

“当然了!”洛清扯开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即使知道母亲看不到。

“你爹为了你的学业,最近也忙得要紧。”浅浅的笑容在母亲脸上扬起。

洛清赶忙点头:“对,爹爹可忙了,今天可能也得在外头宿了!”

笑容略牵强,但母亲看不到,没关系。

今天阿爹也在外宿醉,未归。

第二日。

“哎哎,你看,那不是洛天平家的小崽子吗?”

“他昨天可又在酒馆泡了一整晚。果然是住在灰崖区的扫把星,堕落啊。可怜那孩子了,他娘还是个瞎的。”

“啧啧...”

洛清眼角的余光看见三五妇女凑在校门口的大柳树下等着接孩子,低低地絮絮叨叨,可那一句句,全都一丝不落地落进他耳里。他微微攥紧了拳头以后又松开,发丝遮住表情,走向嚼舌根的女人们,仰起脸来,却是一个灿烂的微笑。

“赵阿姨,林阿姨,还有王阿姨好呀,今天开学了,又可以和大家一起学习了,只是...”声音微颤,好像竭力隐藏着极大的哀伤。西垂的阳光投射出一个天真而又温暖的孩童面孔,那清澈纯粹的声线更是惹人怜爱。

妇女们马上摆出眼角泛泪的怜悯神情,却又不知如何不动声色地安慰这个身世凄苦的孩子。于是纷纷拿出为自己孩子带来的面饼吃食,塞进洛清手里,“好好拿着,多吃点才长得高。”

“嗯,谢谢阿姨们!”深深地鞠躬,抬起脸来,眼里好像充盈着晶莹的水波。小心翼翼地把吃食放进破破烂烂的书包,然后再念念不舍地转身离去。

“哎,真苦了这孩子啊。”

等在柳树下的母亲们发出一片附和之声。

洛清拐进别人看不见的小巷,摸出一个不知是哪个阿姨送予的面饼,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里,不禁自嘲,道一句嗟来之食不吃白不吃。

飞速奔进还未关门的面包店,像往常一样,在店主没有注意到时,将最大分量的面包熟练地塞进书包。然后走向柜台,抬起泛着泪光微笑的脸颊,怯怯开口:“请问,一个硬币能买到多少面包...?”

店主依旧像往常一样叹了口气,“给你留了,拿去吃吧。你要是学得好了,到大城市,别忘了我们这小镇的老朋友就好了。”

全镇人都知道,同龄的孩子里,他能取得最好的成绩。所以他不像灰崖区的其他孩子那样,上两年小学就辍学回家学习父亲的手艺,老师和阿爹商量很久,最终劝服了阿爹让他继续上学。

也出于同样的原因,这些大人还会稍稍同情他,与他说些话儿。这样他的演技,也才能稍微起到点作用。

对洛清来说,比起大人,孩子才是更难对付的。他们对灰崖区人的偏执,有时候让他根本无法招架。尤其是对升上三年级的灰崖区人。

“哟,这不是那个灰崖区的扫把星吗?”冷冷的戏谑声音从洛清身后传来。

糟了。身后人话音未落,洛清就撒开腿狂奔起来,正是放学的时候,能截住他的只有那些第一天开学就逃学的最顽劣的高年级生。往灰崖区的小路几乎没有人影,但只要奔进灰崖区,他们就不屑于进来。

只要...

“往哪儿跑?” “彭”的一声,洛清整个人突然受到左侧袭来的巨大冲击力,一下子被撞飞出去,翻到地上。书包沉沉地压住他整个人,一时之间竟站不起来。微微睁眼,左侧不知从哪窜出一个人来,刚刚就是他就着他肚子打了一拳。

四个五六年级生慢慢缩小对他的包围圈,脸上还挂着青涩的孩童稚气,眼中却闪着穷凶极恶的光。

二年级的时候,洛清曾对着霸凌的人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那一次,他的淤青和伤口一个月才消得看不到。他已经摸索出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能降低伤害到最低,不能抵抗,更不能求饶。

他静静地闭着眼睛,趴着,一动不动。

“头儿,他不会...死了吧?”

“闭嘴张天一。怎么可能摔一跤就死了!你去把他书包拿过来!”

背包里装的,是一家的晚餐。

张天一蹲下身,伸出手来。

可恶。洛清装作悠悠转醒,打开张天一的手,坐起身来,故意没去护背包,直视着他们中被称为头儿的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头儿一步步走近,抓住洛清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然后把他抵在小巷冰冷的砖墙上。“灰崖区的人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一个错误,你根本不配背书包。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能考得根本不符合你的身份?”

洛清心心念念的背包此时躺在地上,反倒没有人再去注意它。脖子被唯一的校服衣领勒得生痛,他却从这个头儿的话里,听到了转机,一个以前他从未想过的转机。颤抖着身体使劲儿踮着脚尖去够地面的洛清,抬起头来,沙哑地开口辩解。“咳咳,你说我不配上学,那我明天保证不出现污你的眼。你要是想知道我考到好成绩的邪术,我...咳咳。”

领口一松,那头儿直视着洛清的眼睛,无声地质问。

“咳咳,你听我说,灰崖区里,有一颗从黑鸦山飘过来的植物种子,我把它栽在后院里,考试前吃一颗它结出的果实,就什么答案都能知道。”

那些霸凌的孩子,只因为一件学习上的不足,已经无数次被父母唠叨打骂,听到这里,都半信半疑,好奇心却是被激起来了。

洛清想到,这样一说,等到下次考试之前,自己可乐得个清净。不禁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植物的花色、香气来,“更神的是,它只在考试前夜开花,早晨结果,其他时候还是维持看不见的种子形态,咳咳,而且只有在灰崖区,才能长得起来。我曾经把它带到学校,它马上就枯萎了。”这样也不会被他们要求把植物带去学校了吧。

“你骗我呢?当我三岁小孩?”语气却明显带着疑问,洛清知道黑鸦山对所有人来说,一直是神秘的存在,这些孩子也该是相信大于怀疑了的。

于是当机立断举起右手发誓说:“我发誓,如果我说的有假,全家不得好死!”

那头儿扬起狡黠的坏笑,朝洛清倒在地上的背包看去,“你不会今天刚好带着那个植物的果实吧?”

洛清未来得及反应,书包便被张天一迅速地抓在手里,拉开拉链,倒落。

面饼、吃食和面包,洒落一地,蒙上了泥路上的浅浅灰尘。所有人愣在了原地。没有课本,没有笔袋,这个包里,只有吃的。

母亲的面庞从洛清眼前一闪而过。

那头儿突然大笑起来,“好啊,好啊,上学连课本和铅笔都不带,肯定是果子的功效。”随后又踢了踢地上的面饼,蒙着灰尘的面饼咕噜噜滚到洛清眼前。张天一迅速反应过来,冲上前来,把还没回过神来的洛清踢跪在地,按住他头,按到面饼的正上方。

头儿拍着手大笑起来,“对了嘛,这才是灰崖区的人该有的吃饭方式嘛。”

“吃,吃!”所有人拍着手大笑。然后拥上前来,向着洛清拳打脚踢。

见血以后,头儿让所有人停止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洛清,“听好了,扫把星,下次考试之前,把果实给你爷爷我带上,不然...”说完一脚踩上一块可怜兮兮的面包,狠狠地碾了几圈。“这就是下场。”

随后,四个人闹哄哄地散去了。只剩下洛清一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那个傻叉玩意儿头儿,最后说了什么?不知道了。

面包,面饼和其他吃食,都和尘土混在了一起,黏附在他的衣服上。这些吃的,是哪儿来的?

洛清咳了几声,咳出了带着血的面饼团,他晕晕乎乎地想起,这是他们硬让他吞下的。

然后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凝视着触不可及的天空,游云缓缓地挪动,一侧被染成黄昏的橘红。

全身开始痛起来了,处处疼得要死。一动脑子想点什么,就是一片天旋地转。

“哈哈哈,哈哈哈...”仰天这么试着笑了几声,洛清突然就哭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去,划过流着血的面颊,滴在乱七八糟的泥地上。上一次哭是多久前了啊...不记得。

开学第一天的黄昏,洛清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躺在前往灰崖区的小巷,身下是污泥和碎裂的吃食,身上是鲜血淋漓和淤青遍布,撕裂的领口散散地垂在地上。

而头顶,是那么安宁祥和、纯粹透彻的美丽晚霞,他就在这片晚霞之下,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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