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考好。”
小墨背着书包,一手攥着卷子,垂头丧气地站在家门口。手中的考卷皱的不成样子,但可以勉强透过褶皱看到那个红色的60。
这不是第一次,上次破天荒考了70,回到家就被素日和颜悦色的妈妈劈头盖脸一顿骂。
“谁说不在意我的成绩,考差了不要紧……”,往日妈妈在考前紧张安慰他的神情浮现,与之相对的是他低头的忐忑。
但他会被安慰到,于是在考试中发挥出众,他总是名列前茅,他以成为妈妈的骄傲而自豪。
但是,妈妈真的会因为他而感到骄傲吗?还是因为他的成绩。
昔日的小墨定会拍拍胸脯,斩钉截铁回答是他,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再试试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笑脸,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他忐忑不安地抬手,这时——门开了。
是妈妈,她围着围裙,探出头,笑意晏晏看着小墨。
“回来啦”
“啊,是啊。”
正当小墨想着先聊点别的活跃下气氛的时候,妈妈直截了当进入话题。
“你今天考试了吧”,不待小墨回答。她说道“考的怎么样?”她把目光转移到小墨脸上,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多出一丝平日不曾有的锐利。
小墨直接败下阵,低头,从口袋里摸出被折叠成小方块的试卷。随后,他依旧低着头,静静的,等待审判的时刻来临。
悄无声息……
家中恢复寂静,就好像不曾有人存在过的痕迹一般,但小墨真的此刻希望他不存在。
审判的时刻来临,如神祇般从上方传来冷淡的三个字“先吃饭”。小墨哆嗦了一下,过会才缓缓抬起头,眼前空无一人。
不愿去回忆方才如地狱般的一场晚饭。小墨回到房间,将脸重重埋在柔软的枕头上,无数委屈、恐惧如潮水漫上他的眼眶,不一会,悄然在枕头上留下两道晕染开来的水渍。
小墨就这样睡着了,在梦里,他仿佛还是曾经小学初中那个名列前茅的“别人家的孩子”,带着三条杠,出门在外挺胸抬头。每次考完试,成绩都会让平日不苟言笑的母亲容光焕发。
旁人家长见到他都会说:“这孩子不一样”。
他确实不一样,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没有父亲。他曾问过母亲这件事,换来的却是妈妈伤心欲绝的神情。
他便不再问,小心拉过妈妈的手,就这样两个人相依为命度过了15年。
眼下他考入了重点高中,本以为开启的是一段新的人生旅途,可是眼下第一步就遭遇到断崖式的坎坷。
向来名列前茅的他在第一次月考考了班级倒十,他的后桌一个比他考的差的同学安慰他,小墨看到的却是他脚上一双破旧的新鞋。“听说这双鞋10000多……”
他淡漠想,自己成绩变差了,似乎还是和别人不一样。
班级里的同学都在外面补课,一年几万十几万。市重点的孩子,家里的教育似乎也比曾经初中的同学高一个档次,他的同学家长好多都是名校出来的高材生。
他的母亲只有初中学历,他是他们家目前学历最高的人。他知道母亲培养他不容易,于是他发奋学习,从来没有补过课,就是为了能给妈妈省那几千块钱。
他确实做到了,他凭借自己超越了初中那些补课的同学,可是眼下……
他看着身边嬉笑的同学,却在虚无的空气中看到一道巍峨的鸿沟,隔开交流,甚至阻断呼吸,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某刻停止了跳动。
他在班里没有朋友,唯一的交流对象只有那个富二代后桌。他曾在某次言谈中提到自己高二就要出国留学,所以小墨就慢慢把视线伸回自己的身边。
不要去妄想自己无力够到的天堑,渴求也不行。
小墨用力抓紧了笔,想要静下心做题,却因为用力过猛不慎折断廉价笔芯。他茫然看着缓缓漏出的黑色墨水,渐渐落到白洁的试卷上,晕染出一大片黑色痕迹。
他成为了班里的“怪人”,是啊,他自嘲地想。没有了优异的成绩,他还剩什么?丑陋的外貌,矮驼的身高,洗到发黄的袜子?还是那双已经穿了五年的盗版耐克鞋子?还是不协调的四肢和长久刷题熬出的高度近视?是他一交流就磕巴的言谈,还是记不住别人名字的脸盲?
没有了优异的成绩,他仿佛失去了一切。所有的缺陷都被无限度放大,然后扒开,赤裸地袒露在他的眼前。别人有多优秀,就衬托他有多怯懦。别人笑的有多阳光,他只能看到刺目的光线,像一把磨钝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刺着他的眼睛。
上了高中后,他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他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认为简单的知识点,如今却与他反目成仇。课堂上老师都默认每个人已经学过,上课便进度飞快。他想自学,被双减过的课本剩下的知识点散乱、不连贯,重点不明显,例题太简单,考试题太难,但老师不管。
他只觉在一片大海中间茫然地飘荡,不知终点在何方。想要后悔回头,却只见茫茫一片大海。
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愿意载他。
他独自浮沉。
住宿的日子他唯一的乐处便是在狭小的寝室内幻想。回忆曾经被人捧上神坛的过往,那种感觉真使他心底荡漾,仿佛燃起久违的自信。可是……小墨一睁眼,看到的只是老旧到掉漆的天花板。
他开始怯懦回家,因为他发现再也无法使母亲露出曾经那样的笑颜。母亲也开始会对他发牢骚,他终于知道自己没有父亲的真相。
他的母亲在怀孕之后就和父亲分手了,因为父亲已经结婚,却在暗地里欺骗母亲,又在母亲怀孕后原形毕露,留下了一笔钱,从此了无踪迹。
他听到母亲说“早知道还不如让你初中毕业后直接打工,那笔钱还能留着……”
他享受国家的福利,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但眼下他可能读不完高中,他奋斗三年,却将自己送进了精心挑选的牢笼。
如今他高二,成绩滑到班级倒五,他的努力似乎再也起不了作用。
这天,他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敲开门,可是门在这之前已经开了,他的手悬在半空。
“回来了。”入目是母亲憔悴的脸庞,这一年,她东拼西凑,就为了他的学费。
或许不让小墨继续读是她的气话。但可悲他不知道母亲的所为。
“回来了。”小墨没有多说,把书包放下,回到了房间。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最新一次的期末考试卷,是数学,他就考了60,他觉得这么难的卷子考到六十已经很好了,可是他还是班级倒五。
屋内没开灯,但他早已熟悉房间内的每一处摆设。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承载他十几年的历程。他望着贴满奖状的墙的方向,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在台灯照射的小小空间,只能折射出他佝偻的身影——那是常年不正确坐姿带来的脊柱侧弯。他的同学都没有这些问题,因为他们的父母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重视。而这些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大概也没有人和她母亲说过吧。
他的视线慢慢模糊。
他哭了,悄无声息,泪水滚落到试卷,晕染开红色的分数,像一摊血。
两天后,在一个雨天,有一位雨中散步的老师在操场和教学楼的交界处发现了一具尸体,一位学生跳楼,血被雨水晕染开,染红了整片灌木。
四天后,学校的所有窗户都安上了防护杆。
班级没有人在意小墨的消失,那位曾与他患难与共的富二代同学也已经出国。同学们笑嘻嘻地指点着新装的防扶栏,玩笑般地靠在上面。
只有一位母亲,攥着学校给的一叠红色钞票,默默跪倒在地,风尘仆仆的脸上布满泪水。
她的包里还装着一叠刚刚从银行借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