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灰色的轨道犹如一条巨蛇,沿着石壁盘旋而下,末端扎入一片浓雾之中,看不到尽头。列车在轨道上孤独地疾驰,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光带,轮轴高速转动所发出的刺耳声响回荡在深渊之中。
青年靠在车窗实木的边框上,一只手托着腮,透过凝结了水珠的玻璃向深渊的底部望去,浓雾的深处隐隐约约浮现了些许灯光,在雾气散射下发出淡绿色的光芒,如同鬼魅一般地飘忽不定,仿佛极光倒挂在了地底,又好像来自地狱的青灯,迎接着地表来的访客。
这是青年第一次见到地底世界的景象,距离伦敦的陷落已经过了整整三十五年。
就在几分钟前,高速下行的轻微失重感将他从睡梦中唤醒,睁开惺忪睡眼的瞬间,青年便被车窗外的景象惊异到了: 只见整个列车行驶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里,上方的天空只剩下小小的光圈能看到,坑底漂浮着一层雾气,中间则几乎是一片漆黑,铁轨螺旋而下,同时向坑内侧微微倾斜,列车需要保持较高的速度行驶才能避免车轮的磨损,否则会有脱轨的危险。
这种景象只有在一些大型煤矿里才可以见到吧,青年心想。
然而与满载着煤矿石的车皮不同,这趟本就是客运的列车上也并没有多少乘客,所以重量要相对轻得多,加速之后整个车厢抖动得十分厉害,像是快要散架了一般,每个零件都发出悲鸣,就连青年的皮箱也在行李架上疯狂颤抖。突然列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皮箱直接跳了起来,撞到了车壁,又砰地一声重重落回行李架,吓了青年一大跳,几片花纹墙纸被那一下撞击给蹭了下来,从空中缓缓飘落。
青年稍微定了定神,打算买点零食吃来平复心情,于是他掀开身上披着的海军蓝呢子大衣,滑到墨绿色的沙发的另一端向包厢外探出头去。然而过道上却空无一人,只有晃动的灯光和车体的抖动声,不知是谁把走廊尽头的窗户开了一个小缝,冷风在过道上呼啸而过。
他这才想起来这趟车上是没有列车员的,大概除了车头里负责驾驶的几个人,恐怕就只剩他自己和几个相貌古怪的乘客了,那几个乘客看上去都不太像健谈的样子,神态严肃而冷漠,所以他上车的时候只好随便挑了一间没人的包厢坐了进去。
正常人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吧,青年叹了一口气,默默把头缩了回来。
青年名叫伽弗洛什·帕斯卡,说实在的,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觉得他会踏上去地底世界的道路。
三个星期前,他回到宿舍,发现自己桌上放着三封信,第一封信的内容就让他感到晴天霹雳——他的养父母在一起火灾事故中过世了。
帕斯卡从小在孤儿院中长大,所幸被后来的养父母领走,算是有了舒适的生活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由于不是亲生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帕斯卡一直无法与养父母亲近。
不过毕竟养父母有恩与他,帕斯卡觉得自己并不该这么麻木,心中涌起一股愧疚。
怀着沉重的心情,他拆开了另外一个信封。
这一封是申请校职的拒信。
在大学里,帕斯卡成绩中庸,除了上课和写作业,他课余时间基本都花在了聚会和打牌上,哲学这个专业也是他随便选的,原因无非是这门的专业课比较简单,随便翻翻书加上一点即兴发挥就基本能够糊弄过大多数的课堂讨论和测验了。
“哲学这种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又能比谁高明呢”,每次拿到一个马马虎虎的成绩,帕斯卡就这样安慰自己。
但临近毕业他却傻了眼,他既不像黑格尔和笛卡尔那样出身贵族,又不似伏尔泰或者卢梭那样才华横溢,成为贵妇之间的抢手货,受聘于院校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然而养父母的死和教职的拒信却让这一切雪上加霜,一想到马上就要衣食无托,帕斯卡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于是他默默放下这一封信,打开了最后一个信封。
希望不是什么更糟的事情,他心想。
“尊敬的伽弗洛什·帕斯卡先生,根据遗嘱您的父亲皮埃尔·帕斯卡给您留了一笔遗产,请速来伦敦威斯克事务所办理相关手续 --贝福特·威斯克"
“我的父亲??”接连失去三位亲人的消息让帕斯卡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他还暂时无法确认这第二个“父亲”的来历。
帕斯卡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没什么印象,但他常常在梦里梦到一个男人在出航的商船上远远地向他招手,尽管看不清那个男人的相貌,但冥冥中他觉得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当然这个景象不可能存在过,帕斯卡还是婴儿的时候就不知被谁放到了孤儿院的台阶上,院里的老师发现他时还在他的毯子中发现了一张像是从书页边撕下的小纸条,上面除了写着他的名字,还有写着另一个名字——皮埃尔·帕斯卡。
这个名字按理说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帕斯卡重新读了一遍信,“一笔遗产!” 帕斯卡感觉人生突然又有了希望。虽然帕斯卡心中依然对遗产的来历存在一丝疑虑,但他还是打算试试看。接下来的一周,他草草参加了养父母的葬礼,然后便立刻买了前往伦敦的车票。
此时列车已经冲进了浓雾之中,离城市又近了一分,窗外一个又一个灯光源在昏暗的包厢里投射出一个个飞快闪过的光影。
帕斯卡从怀中把第三封信拿出来,重新审视了一遍,信纸翻过来是一个地址,下方用斯宾塞体写着“威斯克律师事务所”,这几个字写得花哨又不失工整,像是用铜板直接印刷出来的一样,在光晕的照耀下呈现出暗金色,显得十分精致。
伴随着一阵尖锐的汽笛声,车轮渐渐慢了下来,站台从雾气中浮现,熙熙攘攘的人影也变得清晰可见,走廊上传来了行李叮叮当当的响声和人们走动的声音,帕斯卡也起身把箱子从架子上取下,披上了大衣。待到车门打开,他一脚踏在站台上,稍微左右环顾了下,然后朝站台的一段走去,很快,青年瘦削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蒸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