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去年的六月二十一日,似乎是同样的暴雨。由于气象台发布了红色预警信号,公司不得不挤出一天的假期,并将以未来的一个周末抵消。
我打算回老家看雨。这种天气这样的想法真是脑子坏了,说白了,我就是想念那儿。还记得那里有几个破顶的老屋,多年以前已不住人。我们把它们所有的门窗和墙壁通通拆掉,凿穿,用篱笆围成了一个圈,在破顶的正底下各掘出了几口往外冒水的井。下雨的时候,水全部都倒在了井里,但不曾填满过它们。水位最高的时候,邻居家养的红脖子公鸡探下去就可以够着。可那些水从没溢出来过。
打车很困难。由于这该死的预警,平常十几分钟的网约车在一个小时后才缓缓驶来。司机大汗淋漓,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今天已经跑了八趟,再接下去发动机估计会报废,可是他还是接了,没办法,讨生活嘛。他笑着说,一路颠簸着送我到郭庄去,也是一个小时的时间。下车后我想说声谢谢,但他的车走得很快,什么都没有瞧清楚。那也没办法。我撑着伞往前走,脚替我认得了双眼辨别不出的路程。
“还有雨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困惑地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脸上挂着微笑。他告诉我他已经走了很久了,我刚好下车,所以没看见他。所以,可以的话,能不能陪我走走?他问我。
“去哪?”
他指着前面。我想他和我可能想去的是一个地方,于是便走了起来,他跟在我的后边,似乎同样熟悉这些道路。它曾经是几个小孩共同发掘出的一条密道,风暴把砸下来的最大一块石板卷走之后,几只手扒开了沉积在其中的细沙,肩抵肩地往前面探着,摸出了一片光亮。
你可能想不起这是什么了。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人,假期由自己做主,想起来就回来这里看看。具体来讲,一个星期两三次吧。我也不知道来干什么,就过来随便走走。这里是那块发生过泥石流的坟场修整后的山包,那一天我亲眼目睹了白骨和石碑,那些苍白的碎片在黑漆漆的泥水中冒着泡,再一股水从上面卷下,它们就全消失了。没有任何异象。刘大爷可算是幸运了,他做梦都想在世纪之交的夜晚长眠于雷鸣下看守坟场的小亭子里,可是几个不怕死的警察把他架了下来。
他是不是还写好了墓碑?
有吗?
有。他们见过,你应该也见着那些玄妙的传说从老太太嘴里蹦出来的样子。那几个警察有两个下来就疯了的,一个是说他的价值观念崩塌了。他是冲在前面的第一个人。当年久的亭子仅一阵风便折断了梁木并砸向睡着的刘大爷时他用肩膀扛住了这一重击。
他们带他下山的时候,刘大爷已经挣扎得没什么力气了。他们背着他。
什么墓碑?
他还是抓住了一个机会。在他们打算站在岩石旁歇口气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这里曾经是名闻四方的好猎手最喜爱的地点。碰巧刘大爷也是个好猎手。他知道脚下的这块石头容易给人安稳的感受,猎物也容易因此受骗。于是他在背上猛地往岩石撞去,背着他的人就倒了下去,骨碌碌地滚下斜坡。还有两个人想要救他,衣服没抓稳,那上面全都是泥水。他们也一起滚了下去。
两个人疯了。但他们都活着。
一个是我哥。
林大姐。
她对我很好,虽然总是一脸漠然。
不会。
你没有见过真正的人脸……仅仅是作为一个存在。你看到的是它们修饰过后的样子。抱歉,我只是想起了我哥。如果刘大爷不做那么愚蠢的事情,兴许我们还能像五岁的时候一起玩耍。
林大姐。
他年轻的时候,我们这些村民当中没有人认识他。他来的时候我有看见。那太阳突然就躲进了一片云中。他一个人赶着一架马车。当一排褐色鸟群飞过的时候,车厢的帘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我想这可稀奇了大白天就见着两个鬼,就大胆地跟着他们。马车漫无目的的绕了一圈,就在我想放弃的时候它拐入了刚动完工的六合园天井。私塾先生在写给县大人的信中有提到他新写的几块牌匾,他请朋友过来坐坐,年久不见,赠鹅毛令节作为凭证。他们在一人高的半片草丛里蹲下,除了马屁股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见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踩着铁脚蹬从马车上下来,慌张地四处望了望,踮着脚绕到了屋后。他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已经是秋季,半月前温暖的小溪流动时如同许多只轻拍岸边的温柔的手,又如同十月前未呱呱坠地的前无所目的的翻腾。
我看见干瘦的他手中拿着那支鹅毛令节。我一直以为它是白色的就像蒲公英内部最中心的那点白,可它们红得在灰绿色的草丛中发抖。
他看见她迅速地走出来,眼睛盯着她苍白的脸蛋直发愣,想象着可能拥有的健康的血色,忘记了他正以极高的难度在一棵树与石头构成的小平台上站立。她对此毫无所知直到他掉到了她面前。她惊异地看着掉下来的人,胸脯因为惊讶及随之而来的愤怒开始起伏,大步地回头走去,走没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还没有起来。她犹豫地走了回来,脸颊像是红了半边。
我看见他的眼睛饱含悲伤。
他干瘦的脸上颧骨很高,头发很稀疏。
林大姐。
老奶奶跟我讲过,说是在尧舜那个时候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先知来到这里,在人们的注视下喃喃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能使枯死的树木回春,使谢掉的花儿重新开放。
没有用。他抚摸着被村民折断的匾,他们想要那些木材,可是发现它受潮了,随手又丢了回去。匾的角落刻有朋友的名字。他不知道朋友的坟墓,或许根本没有。还有什么办法?你没有试过。我忍不住走了出来。我很早就走出来了。你怎么觉得我没有试过?他疯狂地念叨着一些缠绕着的纷乱的符咒,远古的发音在颤抖的喉舌中吐出,它们绞成一团在天空散开,网住云朵,从万米高空降落。太阳被迫露出了头,畏缩地瞧着地面,瞧着一个跪着的泪流不止的人影。湿润的杂草反射的是腥臭的绿。
你是错的。错了的咒语当然没作用。我对他说,同时想起了一个带墨镜的老瞎子前些天悄悄地以一块银元的价格将它卖给了我,内心不免有些得意。他冷笑了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过来,我是在请鬼神,现在打算给你算上一卦。他从衣服的隔袋中掏出一副墨镜戴上,伸出手握紧了我的手掌。
林大姐。
他算得一点也不准。
凡事不能这么看。你想想,总有什么说中的地方。
林大姐。
我的梦里会频繁的出现人,尤其是女性。在十七岁的时候会有一件意外之喜。
私塾在五十年前改成了现代小学,这个跨度不难想到所有的新其实都是草率拼贴起来的。天井旁边五十步远的地方恰好有个茅厕,县里派来的人和出资的郭老头同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几天之后,旧私塾的每一块木材都被拆得一干二净,一块都没有落下。再过去两个月,我们家新养的公鸡总算学会报晓的时候小学总算建成了,用的都是老东西,就建在茅厕旁边。对于学生来讲确实很方便。一间教室,几个老师。落成的那一天,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他们在门口摆起了酒宴,吃的就是我家那只养了六年的母鸡。
她扶着他站了起来,看见他脸上贴满了湿的泥巴,指甲缝里塞着扣下来的树皮。你好像猴子。她忽然说。他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瞅准个机会就跑。
我跟着他一起跑着……什么啊,一句话都不说,偷偷跟着我们,真是没有礼貌。
林大姐。
父亲举着酒杯,搂着干瘦的中年男人向县长敬礼。他昂起脖子将杯子里满上的酒一饮而尽,有一半哗啦啦地从脖子纵横的血管间流下来。“再来!”父亲高兴地向天空要酒,我匆忙地将他头顶上要换的酒杯捉住并满上,同时充满疑惑地盯着那位饱读诗书的算命先生,他瘦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现在他支撑着父亲肥壮的手臂很难想象他的衣服不被弄皱,落成这天作为校长别在西装袖口上的梅花不被酒精泡死。他的眼睛不再清亮了可是他高兴了啊他也一直向我讨酒喝,一边弓着背拉着父亲向县长鞠躬。
我没有听说过这场酒席。
酒宴之后已经是半夜。我收拾着酒杯想着后山落下的梅花。已经是这个时节了,郭庄里的每一个人都庆幸自己逢着了好日子。学校也建起来了可是这桌椅在几天之后仍旧挥发着浓浓的酒精与烟灰的气味。开学第一天当所有的学生坐在教室里,他们一个个都被呛红了脸,连连咳嗽。
我咳得最厉害。咳到后面大家都不咳了,看着我笑出了眼泪。你爹直接抄起教材冲了过来叫我滚出去。
“什么时候?”她好奇地问。
“忘了。”
“那你现在几岁?”
我站在星空之下对着眼前的双眸发呆。他慢悠悠地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他的墨镜,两个身影在暗夜中重叠。他对着我笑了笑,喷出了满嘴的酒气。你看见他把墨镜丢在一旁,掏出一张手纸大声地揩鼻涕。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跳着啄食,它们的脚步似乎组成了一个神秘的圈,昭示了宇宙运转的一切规律。
“十六岁。”我说。
他听完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神打在地上。良久,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在我的身上游走。从脚到头,从头到脚。今晚月亮很圆,后山的梅花此时想必很好看。我胡乱想象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来抑制我内心的紧张,紧绷的脸好像削平的木桩。
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告诉你父亲,我答应把女儿嫁给你。”他说着,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你见识过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胡闹你就知道人脸可以有多可怕。如果那位教师早一点将珍藏的西装(一位刚刚在乡下办起西式婚礼的教师)收起来压到家里墙壁右下角往上数第二块砖头的密道里面,而不是挂在天井上面晒太阳,那么它还可能活着,往外冒水,成为旅游景点。我有钱,毫不谦虚地说。可是没什么用。如果我早点来的话,兴许可以把井里的沙砾清空叫旁边的大拖拉机滚开,从更深的地下汲水,打通哽住的甬道。它们也许会漫出来见识过去的时光,清洗我们脚下的土地。然后我们跟着它把每一条路都踏一遍,每一间屋子都修一遍,每一片尘都拍一遍。它可以成为家。他们都会回来。
没有用。土地已经长出了井口。你不能让沙子自己喷水。
那时候还可以。
天井坚强地上演了壮观的求生场面,那其实是后话。几个月前,县长被几个考察工作的小毛孩架着巡视了临近的几个村庄。人人都心照不宣地看着彼此,暗自担忧自己会不会被搜出什么新玩意儿。他们转了三圈才搜到了一把新铁锹,兴奋地认定它要被送上去审批,几个小孩呼的一下就抓住了铁锹靠近尖端的那段木头。他们不应该这么做的。可是,话说回来,命里的事,又有谁知道呢?老奶奶死命地抱着铁锹不松手,她是下了半辈子地的老人,如今仍有掀翻一头小猪仔的力气,几个小孩勉强和她扯个平手。县长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面看着,树枝上站着一排褐色鸟群。现在也是。你觉得它们是什么?乌鸦或是喜鹊?好吧,其实没有什么分别。几分钟后,最令老奶奶担忧的事情发生了,一声来自她宝贝孙儿的清脆啼哭割裂了萧瑟的秋风,在幽幽的四盘山的天穹传得很远。
孩子们累得喘着气,汗如雨下。听了这一声哭喊,为首的小孩眼睛都绿了,他曾经吃过百家妇女慈善的奶水,此刻清了清嗓子,古怪地说着:“喂,县老头,她拒不上交,只好请你请她的孙儿出来了。”两年以来,县长被各种风气扰的晕头转向,早在半年之前便决定将自己泡在酒缸里,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可他这时脑筋却糊涂了,拐了个弯走进老奶奶家,定睛瞧着那光屁股刚从床上摔下来的婴儿。婴儿也瞧见他了,奇迹般地止住哭声,好奇地对着他看。他不安地扭着头,婴儿的眼神使他想起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背后就泛起了凉意。他回过头想躲避这双眼睛,却看见大白天下一道血柱划出一条弧线又掉落洒了一地的一颗一颗豆一样大的血还有皱纹上淌着鲜血,为首的孩子一声惨叫几条饿了几年肚子的狗对着鲜血狂吠嗤啦啦鸟群飞下来舔着铁锹寒光上的血滴第二个孩子倒下第三个孩子也许是晕了过去也一同栽在地上没了声息沙砾布鞋脸眼球云朵沙砾太阳声音他听见她大叫了一声,沉重的铁锹甩在地上她跪了下来他感到晕眩……
没有的事。真是这样,他们就会收敛一些。可是没有。你眼前的这口井就是证明。除非那是死人干的。
林大姐。
死人不会干坏事。
两个大车轮碾过曾经是青石板路的水泥地上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它在荒凉的路途中格外地放大,切实地压在了林巧的心里。她恰好也饿了,茫然地掀开左边一块带着花边的布,晃动了蚂蚁与皮革混合的甜腥气息。渗进来的光线下她看到灰尘在狭窄的车厢里漂浮。
爹在给马儿饮水。它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水润湿了它半个修长的脸,从鼻孔喷出一道水珠。他在笔记本上数着日子,从四月五号那个不幸的下午开始于镇从春季跨入了漫长的夏季,危险是从渐渐凝固的空气里传来的。作为英明神武的代表,驻守在于镇的官兵领导一个月前便召集人马离开。官员好心地喊了三遍,“还有谁没到的?要走的快点了啊!不走的就走不了啦!”他没有说话,因为在各种主义的交织里死亡是最美丽的诱惑。直到他眼见着死在刺刀下的姑娘才慌张地从收纳衣物的柜子里翻出了朋友的信和那支鲜红的鹅毛令节。
我看见天上有樱花掉落,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东西。他一路上和我唱着自编的摇篮曲,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乌鸦说话,可他不厌其烦,即使是在我们饿肚子的时候。当然,那时候我们经常饿肚子。从于镇到郭庄有五十千里的路程况且没有铁路,黄皮的阴沉着脸的日本士兵在我们的旅程中越来越少见。那就对了。他跟我说,他们都是杀人如麻的鬼子,千万不要撞见。我反问他那你又在唱什么为什么这歌里的腔调那么奇怪。从于镇到郭庄五十千里的黄土地上马车外无数凄惨的喊叫聚集在夜晚,它们使我流泪,使我吃不饱的肚子流泪。
我想起大姐出花园那天的宴席,好像在昨日。它们在哭泣。老马踢着的沙砾在哭泣,五百颗沙砾中埋藏的骨灰在哭泣。你为什么在唱歌,你难道不累吗,爸爸,为什么我看见黑夜里有一只干瘦的枯手伸向我的喉咙。它的指甲和大姨在美式指甲店里的款式一模一样可它瘦得只有骨头。
我在为他们守灵。我轻轻地说,不要怕,同时又大声地吸着鼻子,把忍不住的鼻涕眼泪吸进肚子里去,停下了手中驱赶马的鞭子。好闺女,你一定要记住,我们在往前走,一定会回去的。
爸,我饿。
十三岁或许是一个人思想的分界点。我出生在一个蕴集仙气的道教家庭,入门的屏风上,分明的黑白八卦向每一个进入百草堂的人展示着天机妙算中命运不可抗拒的悲凉和威严。就是它注定了家族从爷爷那一辈起得道,可以在皱巴巴的手掌和浑浊的双眼中看破人世的曲折命运。1830年爷爷刚刚从连日的暴雨和倒伏的稻穗中走出了名声,1839年,县长带着两个随从亲自来拜访他,他落座的时候,两个随从就在门外规矩地站着。“本县收成不好,洪水泛滥,如何应对?”“修堤。”县长红着脸说连年的灾害让官府吃紧,恐怕有心也办不成事,手指在珍爱的檀香木手链上蹭来蹭去。那天下午阳光斜着投在红木桌板上,其中印证其为真品的三条黑色纹理在我们出逃的时候已经腐烂,往下五寸还长了一个白蚁窝。“请茶。”爷爷招了招手,老妈子便托了准备好的热茶走上来,恭敬地先给客人敬上,白瓷与木头撞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茶水倒映出悬在墙壁上的一双锦鲤。“我自己来就好。”爷爷说,一手接过自己的茶杯,不知怎的,手指竟然没有抓稳,杯子滑倒在桌面上,其中的茶水顺着三条黑色印记往前爬,一直爬到了县长那头却没有流下,水面上漂浮着细碎的茶叶。县长不快地站起来,嘴角奇怪地抽搐着,最终停了下来。告辞。他说着,甩袖就走,两个手下面露愠色地盯着爷爷又转身跟上。1840年冬县长才明白了敌寇从三方水路进攻的玄机,惊叹此地竟有神人如此,当即在晚上独自前来道歉,却只看见香炉上一根袅袅上升的青烟。
在郭庄待的这些年他从来没有真正展开笑容。春天他和农民一样下地的时候也学着开了些玩笑,秋收也是如此,可除了这些,他总是一个人摇着扇子不说话,给他端茶倒水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和他说再唱唱歌吧,他呆呆地往窗外望,那根长长了的枝丫上站上了一排褐色鸟群,它们也不开口。“唱唱歌吧。”
“不唱。”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学生捧着纸笔走进来,父亲坐直了他的身子听他讲,又是来请教问题的。他没有看到我,我躲在门后,悄悄地盯着父亲,他似乎来了精神,开起口来又是一些枯燥的古诗文。我顿时又失去了兴趣,走到自己床边坐着发呆,再后来干脆躺了下去,刚刚的褐色鸟群在下午四点半准时离开,夹带了一片云彩。它们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我想起这湛蓝的天空下只有这么一小圈人,想起他那一次跑着跑着又在河边摔倒后爬起来的样子,他低着头羞红了脸说着道歉的话,我又生气又觉得好笑,哪有让别人看着你头盖骨前面那搓头发道歉的?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他没有反应,毕竟我并没有说出来,只是跟着他一样故作好奇地低下头去拾起他的眼神,然后抬高,把那东西塞到他的两个眼眶里。就这样他总算正着脸和我说话了。“我没见过你们……跟过来看看,只是这样,真的。”
我笑了笑。这不就好了,干嘛要逃。“我们刚搬过来,有空的话欢迎拜访。”
爹和我收拾起故友死后留下的小屋住了下来。屋外有一个破落的院子,不知名的花草在那里生长着,干瘦又惹人怜爱。屋子前后两个门都敞开着,父亲就把几块石头垒起来放在正对着花朵的门前,显示出一个前门的样子来。后门后面是一片树林。第二天早上他就出现在后门前规规矩矩地站着,一看到我就高兴着招手,塞给我两个鸡蛋。“一点赔礼,”他说,“实在不好意思。”
父亲走了进来。不记得过了多久,我因为困倦躺在床上,阳光射向我的双眼使它们泛起泪花。透过黑色的睫毛,我模糊地看见父亲在犹豫地晃着脑袋,似乎想确认我是不是睡着了。睡着了又怎么样呢?睡着了脸就松弛下来,在阳光下光洁而温柔,像是不再有什么忧虑。然后,父亲就会开始讲故事,或者唱歌,唱那些古怪的词语,它们与邻居家大妈大叔唱的不同,和小伙子们唱的不同,那些我听得懂,不管是革命歌曲或是流行歌曲或是山歌,我都听得懂,就算一个词它唱出来好像被揉碎了一样我也认识。它们就在我的血液里面,每个细胞都能感觉到从万古荒漠至今的我们都能感觉到。可我听不懂爸爸唱的那些。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十几年前他看见床上熟睡女婴的喜悦在十几年后的阳光下似乎化作了漫漫的烟雾,哪里来的东西?褐色的床板,灰白的床单赫赫地呈现在眼前,他的脚趾头挣扎着挤着彼此。学生的脚步声远去后他开始后悔将家里养的母鸡杀掉——现在的一切都是空落的,静谧如同病菌在这间翻修过的瓦房里滋生,门前散落着鞭炮纸,在那里他呵斥了十几位学生,语气时而亲切时而急躁,甚至没有情理,可家长们喜欢后者,他们觉得老师这样做自己的傻孩子才能学到点东西。因此,家长们开始踏入家里光洁的门槛一个个大脚印下去一篮子的水果和鸡蛋送到他的手中。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不得不换掉前门那三块垒起来的台阶,感慨几年和一个月并没有什么分别。女儿看着他垒上三块新台阶,高兴地踏上了第一个脚印,望向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止住了他心中迷茫的泪水。他恍然地走出去,从台阶上一步步走进来,想起来的却是他为朋友嚎哭的情景可现在已经没有悲伤。他竟然天真地相信自己家门自爷爷以来确凿有一种复生的语言,语言是有生命的,关键在于唤起它们的灵魂,它们抓得住现实的悲欢与离别。他喜欢改进后的日语,一个个假名的发音回归了人类最原始的声调,他们张开嘴巴就是为了发音,并不为了描述什么。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学了许多樱花的歌曲正因如此他在黄土地上落泪,枯冢寂静地袒露着黄土地上千年的悲凉所以他落了泪。他想起尧舜时期传说的歌谣经白胡子先知缓缓唱出它可以起死回生,和你听到的老阿姨唱的绝不是一个调,当然,和他的也不是。那只不过是爷爷心血来潮为卦象卜出的一段诡怪的歌。
对了。神话。尧舜。他应该从这里讲起,神话总是有着人类最为本质的秘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这个校长知道,疯了的老猎手知道,有钱的郭老头知道,种地的人知道,切肉的人知道,汲水的人知道,他女儿也应该知道所以他大可大大方方地说,女大当嫁,不听爹的还能听谁的?这不都是命吗?他为难了好几个月,不知道在为难些什么,真是好笑。酒宴过后的几个月他总是在半夜惊醒,那个傻头傻脑(细看有几分俊朗,这并不矛盾)的小伙子变成一个鬼魂缠着他兑现诺言,而他只是看着祖坛上燃烧剩三分之一的烛火发呆。鬼魂笑笑说那是他们家族剩下的命数。他先由惊愕转向愤怒,进而想以辩证唯物主义的武器批判一番,可是鬼魂不就在他面前了吗这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他慌乱起来,失去了作为留学生和逃兵的镇定,过往的经历开始在眼前翻转盘旋最终归于一个黑点,它开始游动,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好奇地看它高高跃起,两道幕布从狭缝中拉开,那一刹那他看见了爷爷病重的双眼,心绪便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那又怎样?我们早就知道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尽量拖延告知女儿他为她定完婚的消息,想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一些,也不是没有看到闺女和另一个学生蠢蠢欲动。唉,他想,闺女真是看走眼了,那个臭小子哪里配得上她?比起他来,郭老的儿子傻头傻脑的地方都显得聪明伶俐。可他转念一想,爱情不都是盲目的吗?瞎了眼又怎么样?随他。他竟然有些自豪,一股情感从胸中升起。她需要一个年长的引路人,不是庄里面长舌头的媒婆,而是真正关心爱护她的人,那就只有我了。他咬咬牙,跨出了第一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女儿坐在床上梳理自己的头发,似乎刚睡醒。他恍然站在门口又突然想起要说的事情,慌忙地开了口:
这所学堂——郭叔叔出钱建的,你知道吧。
嗯。
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有什么想说的吗?
老师们太少了,还都是些老头子。她做了个鬼脸。当然,不包括你。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波浪。他怎么不知道这些呢?教师太少,桌椅在太阳下暴晒后依旧充斥着劣质酒精的气味,比起几十年前他牙牙学语时爷爷带他拜见的私塾先生的学堂还显得破落。他有什么办法?就算是这些锈铁钉破茅草瓦片砖头,搭建下来一样是白花花的银子流水的钞票。不仅这些,你还得求人。求,拉下脸求,最好带上两个孩子一起求,要不然谁也不会可怜你叫你坐过来喝上几杯。庆祝新学堂落成的酒宴上他真希望把那个大腹便便的郭老头灌醉,让他的脑子泡在酒精里,忘掉他笑着提出来的要求。可是他发现即使郭老头睡着了他还是得扶住他不让他摔下来摔成肉泥。1940年的夜晚他感激地望着郭老替他尽可能地安排行程并掩藏身份,现在他无比地希望前两天溺死在河里的儿童长者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脖子,四肢。他的眼睛还在看着他……
他连忙用手撑住门,一手捂住胸口,忍受胃里翻江倒海的涌动。林巧站起来,跨步收拾了个簸箕还有扫帚来到跟前,手轻轻舒着父亲的背。他被自己涌起来的食物残渣呛到了,大声地咳嗽起来。“爸,您没事吧。”林巧焦急地说,“不行就吐出来,这里能收拾。”
他说他没事。
我们继续往前走。已经很久没见着人影了,也没有动物。就在郊区的山上,有时还能看到黄牛甩尾巴,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好像走了很久了。说起来,关于这位突然出现的人,我还没有问他名字,他也没有,像是事先约定好的,太奇怪了。于是我问他:
你叫什么?
他没有理我,沿着逐渐拱起的山岭渗裂的地表上升后下降,很快他的双肩便消失在山石之中。我跟上他。他说他在找人。找谁?一个疯了的人。我说我也是。他听到之后停了下来,转过身去,面对一轮夕阳站立着,远处辉煌的金光笼着一层薄纱。
林大姐。
她讨厌庄子里所有的人。
这很正常。许多人都会选择去同情,可他们绝对也喜欢不起来。对她而言,对于从古自今无数只爬出庄子的蚂蚁和青年而言。就像一个玩笑。洪流把所有肯与不肯的人都冲了进来其迅猛的程度超过了创世纪的洪水。夹杂着无数激情的革命岁月伴随着嘶哑的哭嚎,他们的叫喊在流动的黄土地上游荡或蒸发。林巧他们是前者。如今这里总算平静下来了。
平静下来了。
她劝说着自己,从后院里折来的草茎在她手中旋转。父亲刚刚离开,她坚持长达半个小时的平静的脸部线条开始紊乱,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竖起耳朵听着父亲一步步确凿地离开了家,与此同时一排褐色鸟群从炊烟对面飞来,她的指甲稍微用力草茎便断成了两节。开什么玩笑!她愤愤地想着,平生第一次骂了粗话,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慌忙站起来,关上窗,站在家门前犹豫要不要一并锁上。锁上的话,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呢?郭老头子怎么看呢?他,就他那点破事还指望别人不知道,人家七大姨八太太刚从他怀抱里下来就管不住嘴地炫耀他们之间缔结了深刻的革命情谊。她们那些破事也就算了,谁会去管?你又不是皇帝,身旁多了几位新妃子又有谁去搭理?可怜的是那些字不识一个的男人们,他们就知道下地干活,春种秋收,听了这些消息还傻乎乎地觉得自己沾了点光。倘若他们知道自己老婆和别人有一腿,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你是这么想的对吗?不,他们会咽下去,再不行喝酒,再不行寻死。六合园大天井一间闲置的小屋每年都有一两个吊死在那里的老实人,临死前他们才开始哭叫,可是没人听见。这就更助长了她们的气焰,她们开始结着队儿扭着腰肢从每户人家门前巡逻,哦,这家,门前挂着一串辣椒,撑门面的,你看下面那尖头都烂了一半。哦,这家,大白天关着门,能有什么好事?丈夫白天上工,老婆孩子烧火煮饭,关什么门?没人吃你们家白米饭,掖着藏着不是在嚼舌头就是在偷人!林巧因此本能地对郭老头子的儿子产生了恐惧,这样的爹能养出个什么东西!她在屋子里绕了两圈,走近来,狠狠地把门踹了上去。说吧,你们说,我林巧不怕你们。她想象着和那几个贱货对骂的场景,加上对父亲的怨恨,脸就已经梗了起来,全红了,眼珠子睁得很大,对着门急促地呼吸着。
可巧不巧,门刚被踹上,敲门声就在下一秒钟响起。她愣了愣,这个时候会是谁?不开。门敲得越来越紧,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一副乖女儿的样子先应了一声。谁啊?等待五秒,接着再把手伸到门把手上拧开。一看到他的脸,林巧所有的压力突然就消失了,只剩下两行流动的泪水。
“你来了。”
“嗯,想你了,过来看看。”他高兴地说,看见她流下泪水又不安起来。怎么回事?这个时间选得不对吗?他伸着脖子往里瞅,没什么杂乱的痕迹,一如往常,她父亲也不在,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褐色鸟群规矩地站在院落的一角,啄食地上的草籽。他对着她的脸收起了笑,摆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怎么啦?”他轻轻地问。
“爹要我嫁给郭老头的儿子。”
她毫无保留地说了起来,中间夹杂了许多废话和怨言。这不像她,她想,可是她鼻头发酸,她的心房很沉,吊在哪里,挤压着她的血液她的大脑。在父亲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宛如遭了个霹雳,眼珠里的魂儿失去了踪迹,如今她看见他也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受到了同样,不,一定是更沉重的打击,他看上去都没个人样了。她心中一股热流涌过,踮起脚来拥抱了他。
哦。这样。怪不得她神色不对。郭老头的儿子?我倒是认识,人还挺不错,傻愣愣的,明明不用干活,活却总抢着干。嫁给他?有钱人家,人又好,她也漂亮,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知道在愁些什么。唉,是我命苦,怎么连这种事情都和他搅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有这种好事。我喜欢她,她好像也喜欢我。不,仔细想想,真的是这样吗?说到底,喜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恰巧碰到一块罢了,这种事情每天都可能发生。这样一来也就好想多了,我呢,还是早点离开吧。别碰上了什么事情,不好收拾。他本来这么想,无力地望着天,内心苦笑了几声,脚后跟悄悄往后靠了一些,突然她就扑到了他的怀中。她的额头靠在他肩上,双手紧紧扯住他的衣服哭泣着。他感受到躯体传来的热量与形状,柔软而芬芳。爱情的激流在他的心中激荡怒吼着奔向身体的每个角落,他之前的想法在一瞬间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羞愧和一阵甜蜜。他觉得自己的脸看起来一定一阵红一阵白。旺盛的青春血液占据了上风,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怎么说?”他盯着她的眼眸,试图在光影的交织中掌握她思绪与情感的走向。
“我当然没答应。”
“他一定不肯,你爹。”
“所以,”林巧迅速往四周看了看,褐色鸟群不见了踪影,没有别人。“我们走吧,私奔。”她笑了笑,“是不是很浪漫?”
他吃了一惊,竟然吓出一身冷汗,冲醒了刚刚过热的头脑。他捂住她的嘴回头望,还是没有人。他松开手,林巧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现在?”
“不行吗?”
她吻了上来。他刚想挣扎着说些什么她便吻了上来。四周的一切静谧无声她的嘴唇饱含深情地封住了他的嘴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秒钟或者一万年。他无师自通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拥得更紧一些。林巧正站在门槛前面,被他这么一拉,脚下绊了一跤,重量全压在了他身上。两人一起倒了下去。他迷迷糊糊地任由热情将手伸到她的胸前,她突然恼怒起来,一巴掌扇了回去,自己站了起来,拍掉衣服上的泥土。
“走不走?”
“走,走。”他爽快地应承下来,像是一个拿到糖的小孩,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但是,答应我,七天后,六合园大天井等我,那时候再走。”
为什么?
第一天,你爸会看死你,不可能。
第二天,我要去城里接我弟,优秀学生代表。
第三天,我们家亲戚要为弟弟聚一聚。
第四天,我要送他,顺便玩一天,看他最后一眼。
第五天,我安排下家里的事情。
第六天,我去看看六合园大天井下小时候打通的密道还在不在。
第七天,我们一起走,我保证。”
她咬了咬嘴唇,垂下眼帘,忍住压上来的泪水。
好。
我怎么办?
……
黄土地上传来的呜咽一直在飘它们时隔多年重新飘进了郭庄飘进了冒烟的烟囱飘进了学堂飘进了六合园大天井最后飘进了林巧黑暗的睡眠中。它引起了某些共鸣,污言秽语,岁月沉淀的体现,最恶心的脏话如同胭脂瑟瑟发抖被切成碎块填充在镂空的挂壁上传统的全部死去丢弃以及褐色鸟群,它们有一段时间总是在唱歌。为什么要唱歌?我说,为什么要下雨?为什么要下雨为什么要有雷电和那便秘一样闪电前白色的闷热它们为什么啊?就等着那五百颗沙砾里饿死的百具尸骨坦白,它们不是想死,谁想死废话啊它们怎么会违抗上万年什么也无法埋没的基因。它们在哪?
对。我可以绝食。绝食。
林大姐。
第一天,绝食。爹没话说,把做好的东西又端了出去,叫我想吃的时候记得热一下。
第二天,绝食。爹说剩下的东西馊了,他倒掉了。
第三天,绝食。收拾针线,绳子。爹什么都没准备。
第四天,忙到很晚。
第六天,爹救了我。他把绳子剪断了,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我饿。
七天之后,六合园大天井展现了它强大壮观的求生场景。小孩们一铲土对准最深的那口井中央投下去,就像是盐融化在清水里面,全然没有踪迹。他们无比惊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泡尿浇不死的小水池,又挥手试了几次,结果并没有改变什么。还是聪明的孩子见识多,有办法,有个孩子旁听过先生的课,脑筋转起来就是好使。他让大家在每口井周围各处用铲子探探土,敲一敲,听那声音怎么样。如果是拍胸脯的声音,别管它;如果是拍脑袋的声音,那就挖下去。人们从这里看到了人力重新取代机械的希望如同有挖掘机在六合园大天井轮番施工一般,天井上尘土纷飞,几处瘦如鸡眼的泉甬歪歪斜斜地露了出来。他藏在几条甬道往下几条通道交汇的中央。七个小孩分别往里面丢土,他闻到了他如今依旧眷恋和深爱的郭庄土地的气息,那种混杂着稻米、青草、梅花、鸟粪、酒精的气息,使人怀念,带着温度。他拍着屁股下带着潮水气味的泥土开始想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说他像猴子,其实他觉得自己更像狗些。想着想着他就笑了,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笑着笑着想到那一天她的脸庞她的神情,那神情中隐藏的决绝的光芒使他害怕,他打了个喷嚏,没有意识到自己吸入了一口尘土,只是觉着喉咙痒痒的,吞口唾沫下去,好多了。那使他害怕的神情渐渐化作了笑容她的笑容充斥了白色的空间他的脑子里面她的声音像电影一样在逐渐靠近,靠近,在他的耳边,伴着他的呼吸起伏着。他没有听到第一颗沙砾掉到他裤子上就已经睡熟了,安详得像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