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花掉了很长时间去思考死亡,那么你大概能窥得一点时间的意义。
印象中唯一一次与人抵足而谈是在初二年级的夏天。谈话的内容早已忘却,只记得当时感觉非常幸福。几年后的今天,那位谈话对象早与我失去了联系,一切不似当年。你永远也不会发现,时间是怎样用它的钝刀,偷偷地把一个人雕刻成另一个人。时间多可怕,它能改变一切——如果它不能,那将更可怕。
第一次见证死亡,自己还很小。那是奶奶的母亲。她的尸体尚未入殓,我看到她躺在床上,很安详。后来有人来家里扎灵车,把五颜六色的纸,折成花、鸟、布鞋、屋子的形状。我饶有兴味地在一旁看着。这灵车,是要同逝者的遗物一起焚烧,以祭故人之灵的。我暗暗感到可惜,为什么要烧了这漂漂亮亮的灵车?逝者的遗物是一些衣服,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我喜欢其中的一些陶瓷瓦罐,大人告诉我不能碰,我只好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等到大人们将这些东西运到野外焚烧完毕,我偷偷跑了过去。地上是一摊灰烬,还有一些因为烧不掉而被打破的罐子。黑黑的灰烬在风里低低地打着旋儿,起起落落。
现在想来,那次我所看到的不是死亡。太过稚嫩的心,根本无法看到一场葬礼所承载的那样厚重的悲伤。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不相通的,没有什么管道可以为悲伤引流。葬礼上有人呼号着,更多人好奇地看着。另一次葬礼上我看到一位亲戚跪在了死者的棺材前号啕大哭,便觉得自己木然站着有些说不过去,也跟着号啕起来。好玩吗?一点也不。挤不出眼泪,也没法调配肢体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我相信那位亲戚是真的悲痛,但是旁人却无法跟着悲痛起来。
死者什么也看不到。那么人们所做的这一切,为了什么?自古以来各种悼念亡灵的活动已经形成了一类文化。然而究其本质,不过是活下去的人给自己而不是给死者的安慰罢了。
我们经常看到生命的脆弱之处。在重大事故报道中,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失踪还有多少人受伤,全都化成占不到几个字节的数字,根本无法在人们心里撩起半圈微澜。
你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你还活着。
很多爱好神秘的人着迷于“濒死体验”。哈佛医学院教授埃本-亚历山大曾患过一次罕见的细菌性脑膜炎,在他痊愈以后,他的研究获得了转机。因为在脑膜炎患病期,他能够最大程度地接近死亡的状态。可这不过是一种“可能性”,谁能证明这和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有多少共同之处呢。
传说在人们将死的时候,或感觉到在与神灵交流,或进行人生回顾,或进入另一个空间或维度,还有灵魂出窍。
这些奇妙的体验足以让我对死亡产生了恐惧以外的另一种感情,我满怀向往地想要以活着回来为前提去尝一尝死亡的滋味。哈哈,我陷入了一个荒唐的悖论。但是死亡的那一瞬间究竟是怎样的?上帝这个狡猾的家伙,故意留下一个永恒的谜题,让偷瞄到答案的人全部死去。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我开始思考死亡。那时候我很好奇,如果自己当场死去,那些认识我的人,他们得知消息后会怎么样?
或者,我又会以何种方式死去?交通事故?自然灾害?遭遇末日氦闪?被室友毒死?不然就是过劳死。想一想,真令人沮丧。我不能死。在我征服一座海拔五千以上的雪山之前,我不能死;在我完成一次热带丛林探险以前,我不能死;在三体小说英译本或雨果奖、三体电影做出来之前,我不能死。
我们不常常去思考死亡,因为它太远,也太沉重。至于菲茨杰拉德笔下的本杰明 - 巴顿的逆行人生,于巴顿自己而言到底是福是祸,我也不得而知。或者说,这是不能用是福是祸的简单标准来衡量的。马克吐温说,生命总是开端于最美好的状态,而在最糟糕的时候结束。原来时间是上帝投放在这世界的一剂毒药,想要一点点地糟蹋掉这个世界。幸好,幸好,新的事物总是不断地产生。你看,我们这个世界也是足智多谋的啊。它维系着这样一个微妙的平衡,使得上帝的阴谋只能以失败告终。
世界在上帝的手里冷淡地运行着,我们参不透这些秘密,但至少还有思考的权利。
我是个嗜夜的人,因为在夜晚,我们可以更多的思考生命本身。那都是有趣的思想试验。闹钟是一个美妙的发明,它把时间的永恒和空寂都形象地化为了嘀嘀嗒嗒的节奏。
坐在灯下,我常常想象自己白头的样子。
季节更迭着,生活一如往日的稀薄。仿佛是某一根朽木上生长的蘑菇,你每天看着太阳半死不活地升起、坠落。
当你老了,老到你睁开眼就能看见死亡的时候,这意味着你早已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着更年轻、更具朝气主人的世界,一个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换了内涵的世界。这又是时间的戏法。
当你老了,老到你已看破生死、直到“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的时候,你将迎接潮水般的死亡。你,还有其他一些人,站在岸边,等待潮水上涨,带走一些人;下次涨潮再带走另外一些人。你目睹着别人——另一些人目睹着你——相继被死亡带走。
不知道不停收到自己的朋友的讣告是什么感受。你是世界眼中的“老人”,被整个世界孤立。假如我们到了该去世的年龄,在全班同学中,你愿意做第一个死去的还是最后一个死去的?
衰老是一件比死亡更令人悲伤的事。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过去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于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鲁迅说。
白头人的青灯映着黄卷,暮去朝来;时间一直稳稳地流淌,可宇宙从没在乎。
在一条路上走得远了,有时就会忽然不认得路。人们探索宇宙到了一定阶段,忽然就发现自己不认得宇宙了。比如说在物理学界,五种弦理论模型争宠的时候,人们仿佛又回到了混沌时代的蒙昧状态。办法只有一个,从零开始探索。看到这些人对真理孜孜以求的态度,我竟也备受鼓舞。
这是一个价值的问题。实现人生的价值,意味着什么?无数的人在走出校园后就被安装在了社会的流水线上。我惧怕流水线,这种恐惧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流水线是个使人个性泯灭的怪物。
生的一个伟大使命便是赴死。赴死之路上,我们顺手摘点这种叫做价值的东西一路把玩。
人生海海,宇宙茫茫。当有人悲观地认为,在这样一场人类和别的什么——像宇宙啦,自然界啦这类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游戏中,我们还没搞懂游戏规则时,就涌现了一大批把探索“游戏规则”赋为价值的人。人们渴望尽可能地摸清这个规则,来满足好奇心,或说消除来自未知世界的恐惧感。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附赠品”,控制力。可以说更多的人是冲着这个附赠品来的。有了它,把“游戏”中的对手搞垮就更方便了。
有人说看问题不能总是站在上帝视角,那是不成熟的表现。是啊,当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时,谁会天天记挂着要对N个秒差距以外可能存在的某种生物施以人道主义关怀呢?当我埋首于题海之中时,从不会猛地停下来,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可能会把刚刚写下的某个重要的方程式所表示的意义忘得一干二净。
那么,让我们以珍爱生命的名义,忘掉那些该死的费脑筋又不讨好的终极意义吧。
(注:秒差距,长度单位,约合3.26光年)
传说,在我们可观测的宇宙范围内有1000亿颗星星,而从远古到今天所有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人的数目也正好是1000亿。死去的人变成了星星。无论英雄还是常人都作了土,是非功过,谁能真正晓得?生前博他个盖世英名,身后也该甘心烟消云散了。
多少年,田里的麦苗黄了一茬又绿了一茬,阳光给麦田画上一撇又添了一捺。我难以想象,祖辈们是如何重复着田间的劳作,度过那许多单调的日子。我也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将如何碌碌地度过未来不计其数的日子。
岁月不值得畏惧。我构建了无数的未来,但能把握的只有现在。梦想的力量大概就是用来创造价值的,那里有一个位置舍我无谁。
钱玄同曾谑称,要在四十四岁的时候出一本《四四自思辞》,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出一本《五五吾悟书》,在六十六岁的时候出一本《六六碌碌录》,在七十七岁的时候出一本《七七戚戚集》。然而不同于其他历史文化名人,直至故去,钱老也没有留下一部可以反映他在世风采的作品,哪怕是自传。北岛的一句话令人难忘:“年轻我们都有梦想,关于文字,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现在我们夜深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你永远也不会发现,时间是怎样用它的钝刀,偷偷地把一个人的梦想雕刻成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
在某个下午,日光正好。尘封已久的相册,攒了十多年的作文本,偶尔回头,我看到了迅速开溜的时间。
我期待着成长。可是我啊,真的长不了多大。在这时间的洪荒里啊,黄云万里、白波九道,冲刷、冲刷…任何事物在它面前都显得渺小至极。在我们的想象力纵横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狞笑着;而在它想象力纵横不到的地方,又有什么别的东西在狞笑着呢?
那一回,司空曙感慨“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往事重现,记忆盘结成纵横交错的网。回首,戚戚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