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一手提着一个红白条相间的编织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铺盖,一手提着一个白色大号塑料油漆桶,里面装着他在这城市吃饭的家伙,砖刀、灰刀、灰板、水平尺、卷尺和几双带着水泥灰的白色线子手套。在六月的大太阳底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赶在101公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刻挤了上去。这是下午两点多钟,车上并不很挤,他走到后门边的撑杆边站定下来,把编织袋和油漆桶推到车后门边的角落,半个身子靠在杆上,呼吸稍微平顺了一点,感觉嗓子干得冒烟,拼命吞咽了一口,没有口水,干呕了一下,幸好什么也没呕出来。
小鱼太累了。这半年运气好,一个工地做了四个多月,材料也跟得上进度,总共没有休息耽误过几天。每天早上六点多就起来上工,中午吃饭连休息一个半钟头,晚饭只有半小时,饭后做到九点,洗漱完躺下就十点多了,再耍一下手机,眼皮就撑不住了,十一点前基本上就睡沉了。
而昨天,因为就要完工,几个工友在工地边的临时杂货店里喝了几瓶啤酒,吹了下牛(聊天)就睡得更晚了一点。上午媳妇儿和工友们先走——搬去小鱼联系的新工地,而小鱼留下来跟工头算账——这个活儿是小鱼联系的,就得负责把工友们自己记的工时跟带班(工地现场管理监督人员)记的核对清楚,等十来天后钱打到各人账上,事情就算办完了,联系活儿的人可以得到一小笔提成。
在C市,建筑工地这一行基本上都是夫妻搭档,男的负责技术性工作,女的负责打杂,这样的大城市建筑工地,工种都分得很细,不再像传统灰工什么都要会。小鱼他们这一帮人都是砌墙的,就是房子框架打好后,把间壁用砖砌了填上,收入是按方计件的。材料都是由塔吊吊上楼的,夫妻两个配合密切、手脚麻利的话一天收入一千多不是问题。如果工地不是赶工规定加班,小鱼夫妻两个就推迟晚饭,从中午一直做到七点,一天过手的砖至少六七千。小鱼远没有李大哥他们那么拼,40多岁的人,晚上做到十点多,中午也不休息,啃两个馒头就上工,夫妻两个都瘦得不成样子。去年肩膀子痛,去检查说得了肩周炎,还有腰椎间盘突出。但他们去年在县城全款买了一套房子,成了村里口口相传的榜样。
小鱼夫妻也准备过年回老家县城买一套房,不付全款,但会尽力多付按揭少贷款,最好是过几年就把贷款提前全还了,那样在没有活儿做的时候才不会心慌。拿到房子就自己装修,可以省不少钱。房子一装好就把爸妈和孩子接到县城去,这样女儿上学也方便很多,周末还可以回村里种一点菜。现在村里上进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在乡下建一栋,城里买一套,小鱼也早就在老家建了一栋房子,去年才装修好。
初中毕业的时候,爸妈想让小鱼去读职高,学个手艺将来好进工厂,或者由学校统一招兵去部队,但小鱼从小就不爱上学,看到书就头痛,再也不想去上学了。他曾经去发廊做了几天学徒,给人洗头的日子并不好过,何况还要有一口好口才去讨好顾客,推销产品,好像比读书还难。换了好几种工作,小鱼都做得不带劲,直到跟着师傅去工地打杂,找到师傅学了灰工,终于找到了方向和感觉。
他很庆幸自己学了灰工,顺应了这个房地产爆发的时代,活儿总是不缺,只是价格高低的问题,虽然每天睡下都觉得无比疲累,但睡一觉起来就又恢复了,而且收入比进厂和打别的工高多了。晚上躺在床上算着一天的收入,就觉得生活很有盼头。每次妈妈打电话,总是嘱咐他不要太拼,要舍得吃,要注意休息。他觉得自己是最不拼的那一个,才不会像老李那样呢,只要有时间,他就总要和媳妇儿下馆子吃顿好的,钱,是挣不完的。
尽管他懂得这样心疼自己,可每次过年姐姐回来,见了他一双粗糙的大手——满是老茧和手套捂出来的水泡——还有水泡好了之后半脱不脱挂在手上的白色死皮,总是忍不住掉泪,总要说上好几个笑话才能让姐姐破涕为笑。他羡慕姐姐从小成绩好,可以上大学,可以穿得干干净净坐办公室,他认定自己不是坐办公室的命。
小鱼似乎很有砌砖的天赋,学没多久就做得比多年的老灰匠还好,灰缝均匀平滑,转角笔直,用尺子一靠准是标准的90度,漂亮得很,后续抹灰的师傅看了都总要啧啧夸几句。遇到监理部门来检查,总是带到他的现场来,每到一个新工地,也是让他先做一套样板出来。不单做得好,而且还快,一栋楼按单元分,一对夫妻做一个单元上去,同样的面积,同样的时间,他总比别人领先两层。工地上为了方便材料调度,要么别人加班,要么就只好让两层给他做。做了几年下来,很多包工头和更上一层的老板都很赏识他,有活儿总是联系他。
公车摇摇晃晃,慢得让人心慌,小鱼感到疲倦极了,眼皮不自觉地想要合上,两条腿也快要撑不住自己清瘦的身体,先是把重心放在左脚,过一阵又把重心放在右脚,变换姿势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想使自己舒服一点,就越觉得不舒服,怎么换都没有用。他觉得腿好像快要断了,每一丝肉和骨头缝里都是酸软的,又是紧绷的。今天出来走得匆忙,忘记了灌茶水,为赶车又来不及买矿泉水,现在渴得难受死了,只能不停地干吞着,但口水也没有多少。这时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条沙漠里的鱼,正被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喉咙眼里的干渴向全身扩散着,真渴望能有个位置,坐上去打个磕睡,睡着了就不会觉得渴了。
机会终于来了,小鱼靠着的位置上的人起身下车了,他马上一下子滑进去,整个人摊满在椅子上,太幸福了。一股淡淡的黄桷兰香味突然钻进了小鱼的鼻子,他赶紧低头捂嘴,打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喷嚏。低头的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旁边花裙子下的一双脚,穿着细带子的粉色高跟凉鞋,脚后跟又细又白,脚趾甲涂得红红的,越发觉得脚更细白了,简直比外国人还白。
车窗外起了微风,黄桷兰的香味不断从旁边的女子身上飘过来,这香味让小鱼感到舒服和安宁。老家厨房窗外就有一棵黄桷兰,每年花开的时候,妈妈和姐姐就会摘几朵别在头发上,有时候他也摘几朵揣在衣兜里。小鱼偷偷用余光瞟向旁边的女子,感觉到她往窗边缩了缩,轻轻皱着眉头,不经意地捂着鼻子。
小鱼也不自觉地往过道这边缩了一下。我臭吗?出来的时候刚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可能追了一阵车出了一身汗,又臭了吧?小鱼也不是没有穿干净衣服,做不出汗的工作机会的。去年秋天的时候,一个大老板把他提拔起来做带班,搞现场管理,旱涝保收——无论一个月开工多少天,两夫妻固定工资一个月一万八。姐姐替他高兴,叮嘱他好好学,毕竟以后年纪大了砌不动砖了,做管理身体还是轻松些。可是他做了几个月,感觉跟人打交道比跟砖打交道难太多了,而且收入比砌砖还差好大一截,无论老板怎样挽留,坚持要回去砌砖。手里握着砖刀让他心里无比踏实。
“现在的年轻人呐,脸皮真厚,老弱病残的位置也好意思霸占,还装睡。”一个高亢嘹亮的女声震醒了小鱼,像革命女战士,也像车站边两元店大喇叭发出的声音,“两块钱买不了吃亏,两块钱买不了上当……”那种,中气十足,震耳欲聋。车子还在摇晃着,小鱼不知道睡着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车上比刚才拥挤了很多,他抬头望了一下,正好跟一个穿花大褂的女人目光相交接了,那目光像两道电焊的火光一样,灼得小鱼脸上生痛,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去,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对那位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女人嗫嚅着:“你坐。”他想他应该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感到自己的嘴唇飞快地抖动了几下。花大褂没有动,高昂着头,面无表情,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哼出了一声无声的“哼!”。
小鱼干巴巴地站在位置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旁边的女子,她的头扭向窗外,一动不动。他对着花大褂又说了一次“你坐吧”,一边又指了一下座位。车里很安静,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像是乞求,他感觉全车人都听到了那三个字,全车人都在看着他,他觉得他们的目光像刀子,把他割成了碎片。
小鱼觉得时间停住了。突然间花大褂又冷不防地从小鱼面前挤了过去,先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慢慢地抽了一张出来,细心地擦了擦座位,接着用扇子对着座位煽了起来,煽几下再摸一下,重复了好几次,才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下一个站到了,车还没停稳,小鱼就急忙逃了下去,也不管他要去的终点站还有几个站了,路边正好有个书报摊,他买了一瓶农夫山泉,大口大口喝着,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呛得咳了起来,一边咳着,满眼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遭遇类似的事情,但今天觉得特别难过,特别伤心。今天中午出门的时候他是想打出租车的,但是一连过去好几辆空车,看到他提着大行李都没有停下来。
小鱼真的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鱼,一条烈日下沙漠里爬行的鱼,已经奄奄一息,需要汗水和眼泪来保持湿润。妈妈说为什么要给他起名叫小鱼,是因为他家就在水库边上,旁边还有一条河,鱼只有在水里才能自由自在。但水库几乎年年出事,从小爸妈就严禁小鱼下水,周围只有他一个不会游泳的男孩子,至今仍是旱鸭子,不但不下水,还怕水,碰到河都远远地绕开走。此刻他想起了老家乡下的水库和小河,流淌着温暖的水,他想立刻把自己泡进去。他想,过年,先买一辆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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