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拎着高跟鞋,走进路边一家破落的超市里买了双十几块的肉粉色浴室拖鞋,淋着小雨走在去向最近的地铁站的路上,丝袜被台阶上尖锐的小石子勾住后划破。
狼狈到不像刚面试成功一家还不错的公司总监岗的30岁女人。
不打车是想惩罚自己舍弃那么多却也没能过得自在吧,为得到这份工作,逼着自己穿上并不习惯的高跟鞋,穿上体面的西装套装和丝袜,去理发店特意做了一头知性温柔的长卷发,虽然已经被雨打湿到看不出有型来。
已经这般狼狈,却还要用双手护住“斥巨资”买的经典款名牌包。一低头,名牌包与肉粉色拖鞋同时映入眼里,更是对我的极尽讽刺。
什么时候我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曾经我肆意画着深棕色口红和飞起的黑色眼线,对着所有人说,我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所有人都被我吸引。
地铁站离这家公司的距离很远,可比起现在的我与五年前的我的距离,却好似沧海中一粟。
(2)
偏偏,偏偏在地铁站里遇到了阿祖。
转身想要逃跑的那一刻,拖鞋滑出我的右脚,我光着一只脚站在原地,看向对面的阿祖。
阿祖变得沧桑了一些,深灰色西装和平平无奇的公文包,没了原先的锐气,却也远不及我此刻的狼狈。
还是我输了一截。
阿祖并不打算装作不认识我,他向我走来,反而让我接受了这个局面,变得坦然了那么一点点。
阿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晚饭,我点点头说好。
(3)
阿祖不肯与我一同坐地铁,我们走出地铁站打了辆车,他报了我们曾经常去的日料店地址。
我让阿祖先到包间,我快步走到卫生间,脱下残破的丝袜,摘下口罩,看着被口罩勒出线条的脸和蹭到糊掉的口红,我开始对着镜子补妆,只希望可以挽回一些颜面。
又有什么用呢,阿祖太懂得如何一举击溃我了。
我一落座,他便问我:“小红,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避无可避,只好直视他。
“这是我选择的生活,你也有你选择的生活,结婚、生子、过得幸福,又何必来揶揄我。”
一阵长久的沉默被服务人员打破,端上了一瓶我们曾经最爱喝的清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着近况。
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在这座城市里买了房子和车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我依旧孑然一身,一边赚钱一边月光,没房没车,过着好似没有明天的日子。
期间阿祖接了妻子的电话,他温柔地和他的妻子通话,一如他曾经对我那样。
我为他高兴,他值得拥有这样美满的生活。
阿祖那么好,尽力实现我的每一个愿望,他从不为难我去做任何让我难做的决策,从不批评我任何出格的举动,他细心地帮我打理好一切,让我成为了一个自信而张扬的人。
可我却在他提出组成家庭的时候,毅然决然提出了分手。
已婚的枷锁会让我在工作中失去太多机会,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挡我在职业上前进的道路,即使是对我百般宠溺的阿祖。
我问过自己走到这一步后悔吗?其实也没有,除了今天狼狈了一些,我现在似乎过得也还算不赖,刚刚跳槽到一家还不错的公司任管理层,拿着颇为体面的工资,精明能干,人人夸赞。
可此刻的我为什么还是会感到难过呢?也许是因为要穿那不合脚的高跟鞋,也许是因为要穿那一身我不爱的套装和丝袜,不然我无法给决策层留下干练的独立女性的印象,我还需要嘴角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以不婚主义的身份来表明我对这份工作的忠诚,以获得他们的青睐。
我所有引以为傲的优点,我的张扬、我的自信、我的上进心、我的工作能力都不足以让我平等竞争到我梦寐以求的职位,我还需要装饰我的外表、牺牲我的婚姻、舍弃我生育子女的权利和时间,才能赢过其他人,顺利成为在社会中有一番作为的人。
现在,我坐在阿祖的对面看着他与妻子的再一次通话,才猛然发现命运在告诉我,光是这样还不够,我失去的,还有爱人的权利,我已经很久没有爱过人了。
(4)
晚饭过后,阿祖送我到家楼下,我们各自坐在楼下长椅的两端说着话,一抬头便可以看到三楼的阳台,我想起分手的那一晚,阿祖也是这样送我到楼下。
这时,阿祖开了口。
他说,“记得那天晚上,我送你到楼下看着你上楼,我看着你家的阳台暗自发誓,你上楼后,只要你走到阳台,看一眼站在楼下等你的我,我就可以放下结婚的念头,我们就这样一辈子恋爱,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不结婚也好。可是我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你都没有出现。”
而我也同时想起了那一晚的我,我回到家匆匆洗了个澡,整理好情绪,便开始赶第二天要提报的方案,直到凌晨三点忙完,才敢蒙起被子大哭一场。
我坐在长椅的一端,看着阿祖的侧脸,克制不住地流泪,阿祖看着我,也红了眼。
我匆忙起身与阿祖告别,落荒而逃。
回到家,我看着外面的阳台,却没有勇气迈出一步,去看看阿祖还在不在。
(5)
我和阿祖也没有加回任何的联系方式,我们默契地没有联系对方。
只不过之后的每天我都会到阳台发呆,数个失眠的夜里,我站在阳台,看着楼下静谧的路灯照着孤独的长椅,微风吹着树叶轻声作响,想象着阿祖站在楼下抬头向上望时,应该是怎样的心境。
而常常在这样的夜里,会遇到和我同样的女人,
她站在我隔壁的阳台上,看着远处沉默。
我们常常对视,隔壁的女人很美,是那种带着母性的、坚定而温柔的美。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阳台,而我时而抽烟、时而喝酒。直到一天我听到她屋里隐隐传来孩子的啼哭声,和她慌乱回屋的步伐,我不再吸烟。
这个细心的女人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善意,一天,她来敲了我家的门。
(6)
她拿着一瓶威士忌站在门口,问我介不介意她进屋。
我当然不介意,一是因为她很美,二是我也真的很孤独。
我给她拿了一瓶苏打水,自己则打开了她给的威士忌。
这一晚,我们并肩站在阳台,她说谢谢我,她注意到了我没有再吸烟。
我看着她笑,她也看着我,我们轻轻碰杯。
我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南方秋天的夜晚,晚风格外舒适,我们各自看着楼下的风景,放空思绪。
直到有一辆车进入了小区的大门停在了楼下,身旁的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我。
她抬起瘦削的下巴,指了指那辆车的方向。
她说车里坐着的那个,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每天都会在楼下坐个两三个小时,等她丈夫上楼的时候,已是凌晨,她就会乖巧地先回到屋里装睡,她的丈夫就可以松口气,洗漱完轻轻躺到她的身边入睡。
我们关了屋里的灯,站在黑暗的阳台上,我看着她的丈夫,开着车窗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手机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亦是同样的深深的疲惫。
她说他和丈夫结了婚、买了这个房子,生下孩子以后,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环境,她辞去她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家庭主妇,她无法适应自己活着的意义只是作为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于是对丈夫大打出手,让丈夫还给她本该属于她的生活。
后来她渐渐发现,丈夫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又开始多疑丈夫背叛了他们的家庭,有一天,她去跟踪她的丈夫,才发现她的丈夫下班后回到家楼下,坐在车里直到她入睡的时间才会回来的事实。
有一天,她睡着了,躺在床上,丈夫回家了,他将一身烟味洗去,走到她的身旁,摸了摸她的脸,亲了下她的额头,然后躺回了属于他的位置。她借机转身、背对着丈夫,默默流泪。
她一边平静地叙述,一边望着车里的丈夫,我看着她,想起阿祖,想起如果我和阿祖走上了婚姻这条路,我会不会也如同她一般斥责阿祖剥夺了我存在的意义,而阿祖会不会也如同她的丈夫那般,无法再面对他曾经深爱的我的这张脸上布满着对他的哀怨。
我问她,所以你恨他吗?
她说恨啊,可我也爱他吧,我又怀了第二个孩子,不爱他怎么会想再受一次这样的苦呢?以前还能喝点酒入睡,现在也不能了,以后我把家里的酒都拿给你,我们一起在阳台喝吧。
我说,好啊。
她开心地摇晃了两下身子,向我挑了挑眉,竟像个少女。
(7)
她已经快三个月都没有来找我了。
我也是一头扎进我的新工作中忙得不可开交,也很少去阳台了。
新的上级让我去谈下项目才可以留用,我自然要全力以赴。我踩着已经熟悉的高跟鞋,在酒桌上忍受着对方老总开着我心中早已越界的玩笑,任由他的手摸过我的长卷发拍着我的肩膀,我都只是笑笑。
当项目合同签字的那天,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自家阳台上,用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断我留了多年的长卷发,并将它们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也许是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她从隔壁的阳台探出头来,我看到她带了一顶毛线帽子,变得更加瘦小,对我挥了挥手,问我还好吗?
我也向她挥挥手、点点头,她问我明天晚上要不要来她家里玩,我应了她。
(8)
第二天,我顶着一头糟糕的短发和运动服来到公司,被上级叫了过去。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恭喜我拿下了这个项目,而是批评起我的形象来。
他说女人留长卷发最为得体,即使是短发也要好好打理一下,让我上班时注意一下穿衣打扮,要有一点总监的样子,才好谈下后续的项目。
我看着他邋遢的、都没有擦拭灰尘的皮鞋和半秃顶的头笑出了声。
回到工位,立刻发送了离职申请的邮件。
(9)
晚上,我和她站在她家的阳台上,她告诉我,她没有第二个孩子了,她摘下毛线帽,我看到了她圆滑的头顶。
她说她得了癌症,这几个月都在化疗,孩子没了,头发也没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我按下了接听键,传来上司缓慢而高高在上的声音。
他说小红啊,年轻人一时情绪失控可以理解,没有,必要闹到辞职那么难堪,我可以原谅你,明天继续回来上班吧,对方老总还是希望你来跟进这个项目,记得明天打扮得得体一些,特别是把头发好好打理一下…
还没有等他说完,我便挂断了上级的电话。
我问身旁的她,家里有电推剪吗?她说有呀,头发长出来太丑了还不如光头,她总是忍不住想剃,就买了一个。
我跟她说,那你也给我剃个光头吧。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蹦蹦跳跳地回去拿了电推剪来。我坐在她家阳台的椅子上,夜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她一点点推去我的短发,头发散落在阳台的地上,被晚风吹散。
我摸着自己的光头,对她说:看,两个光头美女。
她指着圆圆的月亮对我说,错了,是月亮,闪闪发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