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没有正经八百的旅行过了。暑假时或带着孩子们做短途旅行，行程急促，在人堆里挨挨挤挤的，旅行的乐趣瞬时就化为乌有。在帝都，日复一日从人流如织的什刹海到北边的西小口，中间去其它的几个地方，早出晚归的；从大都市层层叠叠的楼宇间穿行，从一个笼子一般的房间到另一个笼子般的房间。路旁花坛的花开花谢，后海岸边垂柳的绿而后枯，带着酒气的风又变的凛凛了。一晃一年过去了。几天前，大学同学聚会，论及往昔，感慨良多，二十几年如反掌之间。岁月流光中还能照出我们的青葱时光？还能照出当初学院路、五道口这一带的旧貌。

中年之后，我是很不喜欢岁末年终的。总有一种垂垂将老的煎迫，而人终日奔忙无暇停下来看看，好像一无所成。人到这时候，多半开始了解了自己，多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而，也多半了很难达成自己想要的、想过的生活。与其说是一种理想的破灭，毋宁说是一种苦涩的晚熟。你明白了无形的体系就如牛轭一般将你套牢，除了沿着轨道费力向前，别无他途

这几年的年景是越发地差了，未来越发的难以确定了。大量的中小企业倒闭，大量的工厂外迁，大量的劳动力失业。许多人家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哪个阶层都似乎活得很累，在彷徨中煎熬。而最坏的年景似乎还没有到来。年底闲下来之后，人们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心里很难轻松起来，心里压了一块巨石，过年的欢愉恐怕剩不下几分了。

哲人说：人是环境的产物。大多数人是被环境塑造的，体系设置了大多数人的轨迹和出路，时下当父母的对孩子教育不计成本的投入和对孩子未来苦心孤诣地规划既是一种奋力的摆脱又是一种无奈的驱使。

人历事多了，总会有一种无力感，更确切地说是认命，臣服于命运的审判。某些夜阑人静难以入眠之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悲凉袭上心头，难道就如此郁郁走完一生？

带孩子沿着护城河遛弯到安定门桥，看桥对面雍和宫烧香的男男女女排着长龙一般的队伍，心里也曾踌躇，要不要去里面烧柱香？去年回老家的一个寺庙许下几个愿似乎没一个灵验的。范镇说人生际遇如瓢茵落溷，诚不我欺也。

年纪大了，心境是越发孤独了，年轻时喜欢呼朋唤友聚饮，如今可以轻松说说话、喝点酒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每逢想约某个友人小酌，踌躇半晌，终于忍住不招了。每个人的闲时凑一起不容易也，各人有个人的难处，何必劳动别人浇自己的块垒呢？且人的圈子不一样，能聊得话题也不一样，无话可说，何必强凑一起，彼此难受！

一年之中偶有一两次短途的差旅，匆匆赶到车站，上了车，忽而就有了一个整块的时间，可以坐在座位上从容地看一本书，或者就是望着沿途匆匆掠过过去的景色，也算是一种素日单调生活的调剂。普通阶层的旅游大都集中在长假，到哪个景区都是人山人海，人满为患，因此我对这种旅行是了无兴趣，因住在鼓楼附近，每日看到各地前来旅游的打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蜂拥而至，人头攒动，脑仁都疼。对我而言，寻一个清净的所在，看看山水，看看街上来往的车辆或行人，更能自得其乐，自得其趣。

也许一个年纪大了，老了，便不喜欢热闹了，便更愿意享受独处的时光，更能品尝孤独的滋味了。

某几年，格外想念老家的山水草木，没到年节，心潮起伏，夜不能眠，回去的路上便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激动，所谓近乡情更怯。过了四十，这种情绪渐渐少了。老娘在家，过年回去似乎是一种本能似的冲动。

跟往年一样，春节抢票总是一件耗费心神的事情。等到来到车站你就会发现，候车的人比往年少多了，广场空荡荡的，在候车室转几圈居然能找到座位。显而易见的，失业的、无公可做的，买卖关门的哪些人不再受假期的限制，早早地回老家了。

在车站候着，看着人们拖着行李在眼前来来往往的。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等待是为了出发还是回归，是走得远了转来，还是在歧路徘徊走不出去.。年轻时一次次的等候，期待的人，期许的事情。年轻时一次次地出发带着梦想和热情。如今更多的是责任，或者说是一种惯性，就像被套上牛轭的牛马，唯有奋力往前了。

很多人是无法从容地等候命运的结局。没有到终点之前，只能一次次的出发，似乎永远在途中。

列车驶出丛林一样的大都市，华北平原萧瑟的冬日的景象从眼前掠过去。比起高铁的速度，T打头的列车可不是慢车，从京都到赣府需要花二十多个小时，显然，若不是春运，没人会坐着趟车。想起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暑假，从未从过远门的自己登上一趟无座车进京负笈求学，虽年轻，站三十四个小时绝不轻松。不过从前火车虽然慢，车厢却成了名副其实的社交场，来此天南海北的人不用几分钟就能互相熟悉，一趟旅途有时竟能结交若干朋友，有的夫妇也是结缘于车厢。出门在外，人的戒备放下了，在漫长的艰苦的路途中表现出难得的热情。在更遥远的没有火车的年代，人们出远门只能靠传统的舟车，一路几十里的路程，效率跟今时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呢，条件差、速度慢、效率低的另一面可以从容地一路看过去，可以从容地拜访同道中人。那是现在人难以享受到的人生体验。在那样的慢节奏之下，才可能深入地体悟和参悟人生。

这列车只有一列车厢有充电的地方，沉迷于手机短视频的男男女女上车就有些慌乱了。满世界找充电的地方。现在在车厢里，你很难发现两个陌生人能够榨热烈地聊起来。

入夜之后，斜上铺的小子先是用两个手机轮换着看视频，放下手机之后，立刻鼾声大作。我立刻被震醒了。年轻真好，心里不装事，吃了就睡。

车轮碾着铁轨咔咔地响着，伴着这小子有节奏的鼾声，我失眠了。

盘算着过完年得奋力做成几件事情，多几项进项。我对赚钱的迫切比往年更高了。以前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也曾有过三十五岁的职场危机，也曾折腾过几件事情，事没做起来，没赚到钱还把本钱折了。那时候，凭着一腔热情做事居多，对人对事情还看不清楚。现在倒是能窥得门径，不过大环境已经不适合折腾了。正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人在大都市生存、立足，各种无形的体系驱使人一刻不停地奔波劳碌，难以停息。人如囚徒，命若蝼蚁。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像一粒尘埃般消散。人类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生产力呈几何倍地增长，而生产关系一般还在农业时代，人工具化和异化也就早所难免了。如今人类正在快速迈向AI时代，无疑，生产力的增长是可以意料的，而生产关系呢，一只脚还在农业时代。以AI时代的高效、无所不能对人进行驱使或者监管，人又将变成什么样呢？

我曾经写过一个AI的科幻小说，讲得不是AI的进化对人类形成的威胁。而是掌握社会绝对资源的处在金字塔顶端的那部分人对其他人进行无孔不入的监管和统治。

列车到萍乡境，天色已亮，窗外是久违的熟悉的景色，雨后葱翠的樟树、松树、一垄垄菜地，青蒜、油菜，大白菜等等，水池边的枯草地上，三四只牛犊悠闲地啃着干草。心里突然泛起一个暖流，眼睛竟然湿润了。人究竟该怎么生活呀！怎么生活才符合人的本性呀！

我从来不怀念从前种田的苦日子，在物质极度贫乏而看不到出路的情况下，日复一日的劳作，在学校拼命念书考上大学就是为了要摆脱那种生活。然而如今，在都市日复一日的劳作，背着沉重的债务，跟往日农村生活又有什么两样呢？

经济与科技的发展给现在人带来什么样的人生体验呢？也许我们走出去太远了，我们每一次出发都奔着远方，就像疾驰的高速，可以满足我们一日三城的高效率，然而我们到哪儿都是车站、汽车、会议室，看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景象、千篇一律的街巷。

也许我们走的太远了，是时候回归了。

在路途，我踏上归途，我不得不一次次的出发。

我在等待什么？

就像农村的父母对我们的期望，不用过得如他们一般辛苦、煎熬。如今我们对孩子们的期待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