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诸何明。我家的老宅后面确凿曾有一个荒废的院落。不必说青苔斑驳的井栏,苍劲虬曲的皂荚树,砖缝里探头的凤尾草;也不必说蝉蜕挂在枯枝上,麻雀忽然从瓦楞间扑棱棱飞起,单是墙根那丛野绣球,就有无限趣味。祖母说这是前清举人留下的废园,我却总疑心那些残破的雕花窗棂后,还藏着未散的书香。
苟杨洁来时正值暮春。她穿着月白衫子站在绣球花旁,发间别着银簪子,倒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这花倒像新嫁娘的捧球。"她说话时睫毛轻颤,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我捧着《昭明文选》的手忽然沁出汗来,书页间夹着的皂荚叶沙沙作响。
蝉声最盛的七月,我们在祖母的竹帘后消夏。杨洁总爱用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拭汗,那帕子角上绣着"洁"字,针脚歪斜得可爱。她会把剥好的莲子悄悄推到我砚台边,自己低头抄写《长恨歌》,写着写着便红了耳尖。窗外的皂荚树簌簌地落着荚果,有时砸在瓦片上,惊得我们同时抬头,目光碰在一处又仓皇逃开。
那年秋天来得格外早。皂荚树落尽最后一片黄叶时,杨洁的父亲要带全家去北平。临别前夜她冒雨送来一包书,蓝布包袱皮上还沾着绣球花瓣。"《浮生六记》里夹着新晒的桂花。"她的声音比檐下雨滴还轻。我望着她消失在雨巷尽头,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成破碎的月亮。
二十年后重归故里,老宅的雕花门楣已爬满藤萝。墙角的绣球早枯死了,倒伏的枝干间赫然躺着个锈迹斑斑的饼干盒。掀开盒盖,褪色的蓝布帕裹着干枯的桂花,帕角"洁"字的丝线仍泛着微弱的光。《浮生六记》的书页间飘落半片皂荚叶,叶脉清晰如掌纹,在暮色中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