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拜师

        西牛贺州，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菩提祖师正在教授弟子——

　　“地分四极，于是乃有四州。夫天下四州，曰东胜神洲，曰南瞻部洲，曰北俱芦洲，曰西牛贺洲。四州之上，人兽杂处其间，羽、介、鳞、毛等属亦有多智开化者，化形求道，与人相类。至此，众生外形虽异，其所思所想实与人同。然而其形体终有别于人类，所以概括之为妖怪、为精灵······尔等切不可先存藐视之心······”

　　（１）

　　我叫悟虚，是菩提祖师座下弟子。

　　我入山不知多少年了，只记得后山的桃树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反反复复总有二百次了。我资质愚钝，虽是祖师弟子，却难入众人法眼。幸好我勤快有加，山前山后的日常洒扫都被我包了。师兄弟们见我老实勤快，便不来欺我，因此和师兄弟们的关系也还过得去。

　　但我终究学不到什么本事。幸好祖师说我道心坚固，因此并不逐我下山。

　　其实我知道，他们只是把我当作寻常小厮，留着我既便利又不碍眼，偶尔还能拿我开个玩笑，又怎么会逐我下山呢？祖师明白大家意思，也就不来跟我为难。祖师不为难我，众位师兄弟自然也不会为难我，这叫尊师意！

　　我在山上就这样晃呀晃的，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

　　日子很平淡，若不是猴子来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变吧。

　　那天我正在洒扫，祖师唤我过去，让我去打开山门，说有个求道的来了。祖师未卜先知，我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当我打开山门，见门外是个猴子时，心下还是一惊。

　　那猴子尖嘴瘪腮，身不满四尺，红袍黄绦，简直是个···简直是个······

　　“哈哈哈哈哈······”我捧腹大笑。

　　修道这么久，我自然明白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可是见到这猴子，便不由得想大笑三声。虽然我的心底明明五味陈杂，酸楚难言，既想大笑又想大哭。

　　笑够了，我却没有哭出来。此时我脸上的神色想必很是难看，那猴子看傻子一样瞪着我。

　　忽然之间我心底平和下来，仿佛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那一瞬，我仿佛窥到了天地本相，仿佛窥到了道的真谛。我怔了怔。是的，眼前是个猴子，可我却看到了他身后的尸山血海。

　　“跟我来吧······”我转身向内走去。估计猴子被我的神态吓到了吧，他不言不语，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如此走了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是你么？”

　　我愕然回头，不解道：“你说什么？”

　　他也呆了，挠了挠头，迷惑道：“我说什么了？”

　　哎——！最近道心动摇，想必是幻听了吧！我摇了摇头。前面宫阙重叠，轻云缭绕，已经到了祖师洞府。

　　（２）

　　祖师把猴子留下了，又赐了姓名，论起来，他得叫我一声师哥。祖师有天下大同之心，因此弟子里尽有些草木精灵，禽兽妖怪，因此多了一只猴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听祖师说，这猴子是个石头生的。既是石头生的，自然不懂得人情世故，更不会懂得礼貌道德。祖师只好从头教起，我们这些做师兄的也从旁帮衬着。

　　猴子顽劣，跳上钻下的很不讨人喜欢。可是也正因为他活泼好动，是个活宝，大家都感觉日子好过了些。更好的一点是，他真的当我是师兄。呃，我的意思是他像尊重其他师兄那样尊重我，这令我找到了一丝做师兄的乐趣。我明白做师弟的苦处，所以日常也并不取笑于他。别人取笑他，他也只是嘿嘿一笑，并不以为意。我很纳闷，只能认为猴子天生近道，不以这些小事为虑吧。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祖师还是老样子，看不出喜欢哪个，更看不出讨厌哪个。不过我知道，那些下了山的师兄弟，必是学有所成的。至于这其中有何关窍，我可又琢磨不明白了。

　　猴子聪明，祖师所讲，他往往尽能领略。不像我，任凭祖师舌灿莲花，我也只能听个云头雾水，私下又不好请教诸位师兄弟，只好自己瞎琢磨，也不知道对是不对。

　　我见猴子赤诚没有机心，便拿些想不通的向他请教。他倒不藏私，会的便说，不会的便和我一同琢磨，倒似他是我的师兄了。只是猴子略略性急了些，往往话还没讲三句，他便坐不住了。我知他爱吃果子，因此常常趁着洒扫的机会，去后山摘些果子给他，日子久了，他便自己去摘。我的修为渐渐地有了增进，和猴子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了。

　　可是有人在祖师面前告了我状，说我素日嬉笑，毫无道家风范，又日渐偷奸耍滑，不服训诫，竟似乎有将我革出师门方才称心之意。

　　其实我不过多了修行，少了服侍，这些师兄们竟然便不习惯起来。幸好祖师是个明白的，他并不革除我，只命人打我三仙杖。祖师不会给我解释，我也觉得不必解释，祖师责罚，想来必是应当的。

　　可惜我虽从师二百余年，却因资质过于愚钝，并未学会任何金刚法术。仙杖重比山岳，虽只三下，若打将下来，恐怕我也活不得了。

　　猴子知道我的斤两，他在祖师座前告了饶，要替我挨这三下。

　　祖师叹道：“悟虚，你需记得今日之事。”

　　猴子替我受罚，此事无异于救我性命，我自会记得。哪想到此事瓜葛关乎后世，却是我当时万万想不到的了。

　　猴子挨了三下仙杖，依然活蹦乱跳的，我俩关系愈发紧密。只是我从未受人如此好处，猴子救我一命，我心底却时时不得轻松。我知道，这是有了心魔了，修道一途，恐怕从此再无平坦之处。

　　（３）

　　后山的桃树岁有枯荣，忽忽间，又过了数年。

　　一日洞前喧哗，众位师兄弟们吵吵嚷嚷，尽皆高喊：“好手段！”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悟空在那里卖弄把式，他一会儿变颗松树，一会儿变个旗杆，把个洞天福地当作了市井俗园。

　　我正要拦着他，不想却早已惊扰了祖师。祖师喝住众人，问明缘由，众弟子的一顿训诫自然是少不了的。祖师又怪猴子卖弄，把猴子留在身前独自训诫。我想猴子这顿打恐怕是躲不开的了，心下暗暗打算，若是祖师要责罚猴子，我便来替他受罚，三仙杖的债便可还了。虽然多半扛不住，但把命还给他也就是了，想到这里心底竟然一阵轻松。

　　一会儿猴子出来了，却是被祖师严令不得停留，就此下山。

　　我心下一阵茫然。我掐指算了算，这才二十年罢？猴子怎么就可以出山了？他学成了多少本事？领略了几多道理？怎么就可以出山了？人前显露本领，竟至于此吗？

　　我不知该恼，该恨，该羞愧还是该替他高兴。学道之人，本应看淡世事，至于七情六欲，更不可想。可是此时我竟然神思恍惚，七情六欲尽皆袭来。

　　忽然祖师在洞内一声呼喝，我头脑随之一清，这才明白过来。知道祖师是在有意点醒，我慌忙向洞内跪拜下去。

　　猴子见我如此，知我与心魔对抗，眼见成道有望，也不来作别。一个跟头翻上云彩，在空中遥遥叩拜，喊道：“师父！诸位师兄，老孙就此去也！”说罢也不停留，竟踩着云彩就这样去了。

　　他竟然就这样走了。

　　这猴子来时突兀，去时利落，浑身上下了无挂碍，竟然真似个修道的。我暗自愧叹，这辈子怕是不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