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那时还年少

             

                        (一)

我家坐落在青橘小镇的一个村子里,门前就是一片小树林。所以热闹自然是免不了的,总有孩子在林子里钻来闹去的,我也因为这片小树林练就了一身爬树的好本领。

我坐在最上面的树枝上,晃着双脚,这时候的我以为我离天空应该已经不远了吧。当风吹来的时候,树叶都在沙沙作响,我一头利落的短发也在风中欢快地跳动着。我高兴地唱起歌来:“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好风光……”

就在我唱得正起劲的时候,沈原在下面仰着头看我:“你胆子可真大,爬到那么高”,他摇摇头表示惊讶,“我都不敢爬那么高。”

沈原和我是一个村子的,比我高一个年级,也比我高出一个头。其实我和他并不熟,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索性只是咧开嘴冲他傻笑。

他看看我又看看地面,大概是在估计这之间的距离是多少。他看着我说:“你敢从那上面跳下来吗?”

我朝下面看了看,实话实说:“不敢跳。我要是跳了,可能就会摔死了。”我是个很惜命的人,我还这么小,离死还早着呢。

他在下面笑着冲我喊道:“没关系,你跳吧,我会接着你的,你不会被摔死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真的跳下了去。可是就在我纵身一跃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如果沈原是骗我的怎么办。没容我多想,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臂弯里。可是我分明听到“咯嗒”一声,我以为是我怎么了,慌乱就哭了起来。谁知沈原比我哭得还厉害,他张着嘴哇哇大吼,眼泪刷刷往下掉。

原来那“咯嗒”一声是从沈原的身上发出来的,他的胳膊被我给砸断了。

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我就陪了他一个星期。他理直气壮的对我说:“我是为你骨折的,我一个人呆在医院里很无聊,你得每天来这陪我。”

我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嘟囔一句:那是你活该!

出院以后,沈原还是一如既往地使唤着我,我气得跳脚。沈原却是满脸的春风得意:“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听妈妈的话》呢?”

出门的时候妈妈一再嘱咐我一定要对沈原客气点,谁让是我砸断了他的胳膊呢。因此我就得削好了苹果,剥好了橘子恭恭敬敬地送到他面前。

给他端茶递水的日子结束时,我们的暑假也走到了尾声。我和沈原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成了冤家,也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

                     (二)

暑假回去的新学期,学校里所有的教室墙面都用蓝色的墙漆新刷了一遍,看起来漂亮了不少,但是我却因为这些蓝色的墙漆莫名其妙地挨了罚。

我们念小学的时候能拥有一盒彩笔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恨不得向所有人都炫耀一番,况且我的彩笔还是姑姑从浙江带回来的流氓兔,是牌子的。一下课我就很兴奋地跑去找沈原,把上课时画好的画拿给他看。

他满不在乎地瞅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吐出一句:“画的可真不怎么样。”

我伸出手,摆出一副要揍他的姿态,他顺势就一下子将我的手紧紧地攥住,旋即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来:“你完蛋了。老师们一再强调不能摸新刷的墙面,可是你的手上沾染了蓝色水墨,你们老师看到了肯定会以为你调皮摸了墙面的。”

我嗤笑一声,敲了他一脑瓜子:“你当老师是瞎子吗?会分不清彩笔和墙漆的颜色?”

沈原瞪圆了眼,露出凶狠地目光:“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呢,呆会被老师骂哭了可别来找我。”

我气鼓鼓地看着他,眼圈都变得红红的。他立刻就败下阵来:“你可千万别哭,你们女生可真烦人,动不动就哭!”,他转身离开了,可是刚迈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们老师要是真误会你,还骂了你的话,我就去替你教训他!”,说完他咧开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瓷白的牙齿,我也跟着他一起笑了。

年少时最不缺的就是天真与纯粹,可是当我们渐渐长大时,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在阳光中相视而笑的我们。

放学的时候我就很怂地去找沈原了,让他帮我出头:“语文老师在放学检查时,发现我的手上有蓝色印记,她罚我把今天的生词多抄三遍。”,我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把粉笔灰放到她的杯子里,你得帮我。”

“你要我怎么帮你?”

“首先把粉笔刮城粉笔灰,然后放进她的杯子里。”

沈原愣了愣,问我:“那你做什么呢?”

“我替你把风啊!”我说地自然而轻巧。

沈原照着我的话做了,但是我估计老师最后肯定没有喝那杯水,因为沈原那个笨蛋把半截粉笔灰都倒了进去,我不相信语文老师真的是个瞎子。

                      (三)

奚铭是在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才转到我们学校来的。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跑出去到处溜达,本来是想找沈原一起的,可是当我走到奚铭外婆家时发现他就坐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上,半边身体都掩映在粉色的樱桃花里。但是依旧掩盖不了他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气质,我乐呵呵对他说:“你下来,我们一起去找沈原玩吧。”

他从树上刺溜一声跳了下来:“沈原是谁?”

“沈原是我朋友,他这个人特别逗。”

“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玩。”

“可你认识我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这话的时候脸红了起来。

他依旧一副又酷又拽地样子看着我,似乎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我跟你也不熟。”说完拍拍屁股在树上蹭地灰就回屋去了。

我看着他进屋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滋长,但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开始拉着沈原一起有事没事就往奚铭外婆家跑,奚铭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可时间长了,他偶尔也会和我们说说话。他外婆总是会很热心的招待我们,也很喜欢和我们聊天,虽然她的耳朵已经不灵光了。我能记得的信息却都是和奚铭有关的。

“阿铭啊,他太调皮了,他妈妈才会把他从城里送到乡下来磨练磨练。”

“这孩子也可怜哦,小小年纪父母就离了婚。”

“他的成绩可是一顶一的好。”

虽然我经常去奚铭外婆家找他一起玩,有时是和沈原一起,有时是我自己一个人。可是我们依旧处在半生不熟的状态里,真正改变我和奚铭关系的是在数月之后的一个清晨。

那天我比往常起得早了点,才得以遇到奚铭。我在后面喊他,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他戴了耳机在听歌。

走到村口的时候,一条狗忽地向我们冲了过来。一向淡定自若的奚铭居然整个人楞在了那里,脸色惨白,我甚至能察觉到他的腿在微微发颤。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挡到奚铭的前面去,我捏紧了拳头,手心满是汗,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最恐怖的声音朝那条狗吼去。那条狗竟然真的被我给镇住了,乖乖掉头走了。

我惊魂甫定,回头问他怎么样了,他擦掉额头细小的汗珠,摇摇头表示没事。

之后沈原问我是怎么和奚铭成为朋友时,我就昂首挺胸地把这段英勇事迹告诉了他。谁知他却对我破口大骂:“你傻啊!万一狗要是咬了你,你可怎么办?”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后来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沈原才会总是对奚铭怀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敌意,虽然不明显,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因此我一直都在努力地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

                       (四)

在我的积极起哄下,我和沈原,还有奚铭,终于实行了一次野炊。

我们背着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大摇大摆地向山顶进发。绿茵茵的树木拢住了我们前行的小路,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斜斜地落在了奚铭的背后,像一道连绵远山背后的剪影。近在眼前,而又淡薄飘渺。

心情好的时候我就爱唱歌,从小到大这个习惯就一直没变过。我逼迫着他们和我一起唱,可是他们都不肯,我无奈,最后妥协道:“那我先开个头吧!”,我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当太阳不再上升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正在一路欢歌时,我却被该死的石头给绊倒了,一声惨叫过后,我看到奚铭迈着脚步向我走过来。我的心脏不听使唤地快速跳动着,我几乎已经做好了爬到奚铭背上的准备,温柔旖旎的画面已经呼之欲出,可是沈原却抢先一步来到我的面前,冲我大吼大叫:“你眼睛是长在脑袋上的吗?”

他蹲下来,示意我去他的背上。我瘪瘪嘴,没有领他的情:“我没有那么柔弱,只是摔了一跤而已。”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天知道我有多想一脚踹走沈原。

最后几个不会做饭的小屁孩把一场野炊糟蹋得乱七八糟,只能草草收场。有时候我会想,青春是不是就如同这一场野炊,最美的意外没有发生。兴致勃勃期盼着的愉快过程也没有,最后只有一个意兴阑珊的结尾。

回去以后,沈原表情严肃地将我从家里叫了出来。我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虽然他时常对我很凶,可是我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严肃的他。

我笑着打哈哈:“我们去找奚铭一起去玩吧。”

他却没头没脑说对我说:“你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我隐约看见他的眼里有星光在闪烁,可是点点都沾染着些许悲伤的意味。

是啊,我的头发都已经这么长了。一年多以前,我还是个顶着一头短发的假小子呢。彼时奚铭来这个村子还没多久,我从他外婆那收集到关于他的信息还有一条我没有说:阿铭他喜欢长发飘飘的女孩子。现在我和奚铭已经上初一了,沈原也已经成为初二的学长了。

他说:“你在他面前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会温柔起来,安静下来,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会闪闪发亮。我们在一起玩了那么久,你也没有这样过。”

我低头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也不能再像坐在树上那时的自己一样冲他傻笑。

                        (五)

奚铭告诉我他要离开的这个消息时是在一个有风的夜晚,我们一起坐在他外婆家院子里的那棵樱桃树上。头顶的月亮很淡,但星星很多,璀璨地铺满了整片天空,我以为我离奚铭已经很近了。

“我要离开这里了,和我妈妈一起去到另一个城市。”他说。

我们在树上坐了很久,但是只说了很少很少的话,不是没有话想说,只是说出来的都是废话,真正憋在心里的话又不肯说出口。

看着他拍了拍屁股,朝屋子里走去。我还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就此离别,不甘心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和这个人没有关系了。我喊住了他:“我们还会再相遇吗?”

他愣在那里想了好半天,很认真地告诉我:“或许会,或许不会,能相识已是幸运。”

奚铭说话永远都是这样,和他这个人如出一辙,飘渺如烟,看着梦幻而美好,可就是总都抓不住。我看着他,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也看着我,不离开,也不过来安慰我。我们就这样尴尬地僵持着,就在我准备要离开时,沈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回过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能来这找他,我就不能去你家找你吗?你不在家,自然就是在这。”,他看着我,似有恼怒之意,“你哭过?”

在我猝不及防时,沈原已经冲过去给了奚铭一拳:“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可以让她哭。”

奚铭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散漫无所谓的表情,不解释,也不反抗。我冲过去,挡在奚铭的面前:“他就要回去了,回到城里,离开这个村子了。”

沈原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回去吧,我陪你一起。”

走到院子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奚铭还站在原地。

第二天一早我和沈原一起陪着奚铭来到村口,微风携着山峦远穹的气息,卷动着流云,涟漪不定。

奚铭的妈妈穿一袭长裙,美丽沉静,气质温柔,奚铭跟她上了车。人在分别时总是感伤悲戚,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到最后缺是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统统化作眼底的点点波光。车子很快就隐没在渺远深翠的树丛之中,一直开往我不熟识的远方。

                        (六)

在奚铭离开的一年以后,我终于攒够了去找他的路费,还特地摘了一些橘子。我踏着熹微的晨光,准备去到他的城市。但我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沈原站在那里,像一个愣头青。只丢给我一句话,便朝前走去。他说:我陪你一起。

我们坐在火车上听着隆隆的声音,车厢里人群拥挤,我却雀跃不已。隔着玻璃,看到车窗外的万家灯火,那是烟火的味道。窗户上映出沈原的侧影,心里忽然就觉得暖暖的,如四季初明媚和煦的阳光。这世上从来不缺乏有勇气的人,但是愿意陪你走一遭陌生前路的人却少之又少。

我转过身问他:“你不怕你妈骂你吗?”

“怕什么,男子汉拍拍胸脯,顶天立地。”

这么豪情壮志的话,我却被逗乐了,笑着问他:“那你就不怕你妈担心吗?”

他露出蔑视的目光,嘲笑我道:“说你笨,你从来都不肯承认。我给我妈留了小纸条。”

我在心里暗自反驳,如果我笨,那我能想到和你一样的方法,那你也该是个笨蛋。

在火车上颠簸了五六个小时才到达奚铭所在的城市,来到他学校时已近傍晚,我和沈原坐在路边等着奚铭放学。放学铃声响起后没多久,就开始有学生鱼贯而出。我紧紧盯着涌出的人群,生怕错过奚铭的身影。

我总是有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他的能力,我用力地挥着手,大声朝他喊着:“奚铭!奚铭!这里!”他走了几步才发觉有人在喊他,便缓缓回过头来寻找声源。他看到我们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来,大概是没想到我们会走过这么远来看他。

他穿着最普通的校服和帆布鞋,但依旧挡不住他身上的万丈光芒。一年没见,他又长高了一些,面目比起以前显得更加俊朗深邃。可是,我走在他身边时却多了几分不自在。

他带我们去了一家环境不错的饭店,点了一桌的菜。

我本来以为会有一场欢声笑语的相聚,结果却是我们总也聊不到一起去。他说的东西我不了解,我说的事情他已经开始淡忘。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场气氛略显尴尬的晚餐。

临走前我把橘子拿给奚铭:“特地在家里树上摘了带给你的。”

“你忘了啊,我不爱吃橘子的。”

我只好讪讪地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最后这橘子被我和沈原两个人在车上吃了,我还给了一个坐我对面的小女孩。她两只手抓着橘子,奶声奶气地对我说:“谢谢姐姐。”

那个时候,总想着为爱情上刀山,下油锅,踏遍万水千山,一路轰轰烈烈。可它只给了你一个浅浅的背影和一声淡淡的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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