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上,它突兀地矗立在那儿。阳光白花花肆虐,四周空旷,天湛蓝,云绵软,就这么触目惊心地刺入眼底,你移不开目光。
它曾经叫房子,曾经等同于财富。如今完成了使命,遭铁臂无情斩断,即便眼下赤裸裸的伤口也只有短暂机会袒露,一切将归于尘土。漫天飞尘粒粒裹着忧伤,像灵魂漂游半空,与自己的躯壳告别。
这是真实的残垣断壁吧?比意念中粗鲁得多。寂野荒郊,瘦径没草。偶遇一段残墙,覆湿苔嵌半瓦,墙头碎玉轻摇。老门咿呀,白狐倏尔,惊得青衫浑欲逃。我总是很容易入戏,而眼前的新鲜破败,藏不住小倩的笑。
城里永远在破旧,立新。拆除我见得不多,好在不多,可免去怅然。最见不得那一方方雪白格子消失,都曾经是家呀!这些小匣子里演绎过多少故事,沉淀了多少岁月,从黄口到耄耋,有甜蜜温厚也有寒心如铁。一幕幕情景剧滚动播出,成长,老去,结缔,纷飞,离了巢,落了幕,那弃走的人啊,举步回眸多少不舍......
我时常经楼前过。楼底有门洞,人行道旁的早餐车,风雨不歇。也卖粉面油条,竹交椅矮木桌两三副,正好置于门洞内,食客匆匆下肚转身又换一拨。胖胖的老板娘永远中气不减,忙起来便让你要什么自己动手,钱放盒子里就成,甚至价钱都不用问的,我想是熟透的关系。
隔壁是新华书店。这家和从前水果湖的不同,以教辅类和工具书为主,畅销新书也有但不多,拘谨地铺成小小一方,像个客人。来逛书店的就更稀松,便轻易得了安静,使翻书的人常忘记时间。多见匆匆而来的家长,直奔二楼教材柜组搜寻,八成又是孩子丢了课本或练习册,立马找补来了,不然明天老师那儿交不了差。全城只有这家买得到新的。
听旁边人说起个故事,不,应该是真事。
这里曾经住着个老乔,和他的妻子女儿,在四楼的两房两厅。有不少邻居常去,他们是去找老乔打麻将的。
老乔有两大嗜好,麻将和烟。烟不离手二十多年,麻将搓到青丝变白发。那时麻将馆不像现在这样遍地开花,麻友们都是谁家方便去谁家,他们最爱去的是老乔家,因为乔嫂子人太好。
乔嫂子白白胖胖,说起话来软绵绵,不说话也笑眯眯的,整个人就像她手腕上的玉镯,温润如水。乔嫂子是麻利人儿,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打牌的多烟枪,饭厅里免不了烟雾重重,却从不见她甩半分脸色,且常以茶水果盘热情招呼。牌友们被互相的夫人们嫌恶惯了,何曾受过如此礼遇,几乎不好意思,纷纷把乔嫂子当亲姐叫着,玩笑间老乔倒成了“姐夫”。
乔嫂子不玩牌,老乔玩的时候她就坐旁边瞧,瞧了许多年却从不上桌摸一把。除了端茶续水便是忙活厨房的事,常常连大家的饭一起做了。人人都说老乔命好,由着性子玩了一辈子。
那个周末秋阳高照,家里照常开了一桌麻将。下午四点日头西斜,乔嫂子去阳台收被子,只听得一阵短促惊恐的叫,然后是沉闷的重物坠地声,阳台上已不见了人。打牌的纵起身冲过去一看,楼下地面躺着的人眨眼阴阳两隔。
从馆里回来已是深夜,老乔在厨房里心如刀绞哭得捶胸顿足。后来他与人说:“电砂锅保着温,汤还是热的,煲汤的人却冷了。”听者无不戚戚。
此后老乔再不打牌,退休后也很少人见过他,邻居从楼下过也不敢抬头望,不知他是否还住这里。
如今是想望也望不到,都拆没了。过去的人和事,就像那扬起的尘土,轻了,薄了,终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