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彭淑萍找到个地方卖凉皮,因为会说话,有眼色,会来事,遇上个好搭档张姐。张姐指点她带一锅稀饭,两人互相帮衬着,磕磕绊绊把生意做起来。
彭淑萍天生悲观,凡事爱往坏处想,她总觉得,目前顺利的背后,老天爷又在给她挖什么大坑。
张姐劝她往好处想,她改了几天,终是忍不住,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不但没有减轻,还更加焦虑,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陕西地方邪,怕啥来啥。
这天,彭淑萍和张姐如往常一样在工地门口做生意。她俩在聊工地的进展。
彭淑萍担心,工程结束了咋办?张姐也不知道咋办。但她总归在这儿时间长,相对有经验。她说:“走一步看一步,只要有两只手,只要不怕吃苦,总找得到活路,无非挣钱多少罢了。”
彭淑萍说,她就想挣钱多。既然同样出牛马力,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当然钱越多越好。
张姐笑她想得美,她玩笑似地回应:“人长得不美,还不许想美点。”俩女人在路边笑得嘎嘎嘎,惊得树上扑楞楞飞起两只鸟。
工地门里出来个人,站路边从兜里掏烟,听到笑声往这边看,被彭淑萍吸引了目光。
这是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个下苦人。男人径直走到彭淑萍摊前,仔细看了看,要了一碗凉皮和稀饭。
“再来个菜夹馍?”彭淑萍热情推荐,“大哥一看就是干大事的,能吃才能干,凉皮跟稀饭哪够呀?来个菜夹馍吧?”
男人饶有兴趣地眼睛由下向上又看她一眼,张姐在旁边不好意思地拦:“哎!淑萍,这大哥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啥没吃过,我这菜夹馍就是个家常味,估计不对大哥的口。”
“来一个,多夹点土豆丝。”男人说。
彭淑萍和张姐相视一笑,在心里击了个掌。
02
男人边吃边打量她俩,主要是打量彭淑萍。
天知道,彭淑萍和张姐一样,也是成天风吹日晒雨淋,可她的面相看着就是比张姐年轻,她底子好,加上性格爽朗,活泼外向,无形中更吸引异性的目光。
一般人被异性这么打量,早不是羞就是怒了,彭淑萍却都不是。男人看她,她也笑着看男人,比男人更大胆、更直接,不一会儿,在她的灼灼目光下,男人反倒低下了头。
为显得自然,男人把目光从碗沿慢慢往车上延伸,他的最终目的还是彭淑萍,但这回有了经验,不敢太明目张胆,视线像蜗牛一样,一寸一寸往上爬,当来到三轮车外侧时,男人顿了一下,下一秒,他歪着头,勾起身子,去看车外沿下方。
彭淑萍和张姐不明所以,四只眼睛全看着他。
男人不抬头,问:“老板,你这车不错,哪儿来的?”
“啥哪儿来的?花钱买的呀!”彭淑萍把手上的抹布放下,也往这边走,男人看到她的脚,把头抬起来。
“在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钱?”
“能在哪儿买?咱县里就一个市场,就在那儿买的。多少钱来着?哦,二百。”
说话功夫,她人到了外侧,也学男人的样子,弯腰下去,勾头看外侧沿下面,角度不对,啥也没看见。
只听男人又问:“你还记得卖车给你的人长啥样子不?”
彭淑萍觉出不对,稍直起身子,疑惑地问男人,“咋了?哪儿不对?”
男人没说话,重新勾下身子,歪起脑袋,他的右手指向一个地方,彭淑萍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啊?这儿还有字?!
03
张姐见彭淑萍弯腰撅腚一两分钟没动静,好奇地也走过来看,俩人的视线在写字处交汇了。
半晌,彭淑萍直起身,忍着胸口的郁闷,问男人:“大哥,您这是——”
男人不紧不慢把搁在桌边的烟几口抽完,眯着眼睛看彭淑萍,“我看你不是个糊涂人,就给你明说了吧,这辆三轮,就是我买的!”他指着外沿下方的字,告诉两个女人,“这是我给我爸买的,老人家勤快一辈子,闲不住,非要捡破烂,我就给买了个车子让他岔岔心慌。老人谨慎,怕丢,让我在这儿刻了几个字。”
男人说,突然有一天,车子丢了。老父亲怕被老婆嘟囔,回家没敢说,悄悄告诉儿子,他看人下棋时,车子被偷了。
“估计偷车贼把车推黑市上卖,不幸被你买了,哦不对,还有一种可能,在你买之前,他已经转了几道手。”
彭淑萍脑子转得飞快,拧着眉毛质疑:“不可能!咋证明这字是你刻的?我这车子天天出来,要是谁故意捣乱,趁我不注意在这儿那儿的刻个字画个画,都跑来说他是车主,我找谁评理去!”
张姐看着他俩,紧张得捏紧了手里的擀面杖。
男人笑笑,好似早料到有这句话,他站起来,走到车头处,招手叫彭淑萍过去,“老板娘,你看看这儿,如果我没记错,我儿子在这儿用油漆画了个小乌龟。”
果然有个乌龟。
04
男人得意地笑着。树叶缝隙透下的碎光映在他那一口白牙上,刺痛了彭淑萍的眼。
她咬咬牙,“那、你现在啥意思?”
“我还能啥意思?为这辆车子,我爸都急出病了,我在黑市上转了三天,都不报希望了,没想到老天有眼,今儿让我在这儿遇上了,这就是天意啊!我还能啥意思?既然找着了,当然是推回去还给老父亲了。”
“那不成!这车又不是我偷的!我是花了钱买的!你要推回去也行,把二百块钱还我!”
“妹子,你买的是赃物!赃物懂吗?就是贼偷的东西。谁买谁倒霉!被发现了是要无偿还回去的!严重的还要关局子里去!”
“凭啥?要找也该找贼去!我也是上当受骗了!”彭淑萍气得脸红到脖子根,她那张年轻的脸涨红了显得更漂亮,男人移不开目光,紧紧盯着她看,张姐暗暗皱眉,走过来,借和彭淑萍说话,隔在俩人中间。
“你别在这儿跟他闹,在这咱肯定吃亏!”她小声点拨彭淑萍。
彭淑萍像抓住救命稻草,“姐那我该咋办?”
“去派出所,就说去派出所让警察分辩!”张姐有点怀疑事情的寸劲,她认为如果男人是骗子,想讹钱,听到去派出所说不定一慌就跑了,可是男人听完后,浑不在意,两肩一耸,两手一摊,惫懒地说:正合他意。
05
警察同志明察秋毫,效率忒高,不到半小时宣布案件告破。
老人家当时怕被老婆子嘟囔没敢说实话,只让儿子帮着悄悄寻,可是事后不甘心,在派出所报了案,警察把这事当寻常偷盗案件登记了。今儿他们一来,两下印证,正好对上。
失主既然找到了,车子当然得还给人家,无偿!
警察们好心,帮彭淑萍把车上的东西一一搬下,放在一旁,把腾空的车子交给男人,登完记,男人推车子要走。
“不行!这样不行!“被人遗忘的彭淑萍猛扑上去,死死拉住车尾,”我花了二百块钱呢,你把钱还给我!“
警察和男人失笑,男人站原地没动,警察上来劝她:这是赃物,你到黑市上买赃物就不对,就当你花钱买教训了,不可能还。
“我、我买车花了二百,改造、改造又花快一百,你、你们现在这样弄,让我、我咋办啊——”
她想哭,大家也以为她在哭,然而,她嘶吼着,干号着,却没有眼泪。
男人哭笑不得,“妹子,我好好的车让你改得四不像,我不让你恢复原样就不错了,你还想要钱!好了好了,耽误大半天了,我还有事呢,先走了,让警察同志给你说吧。”
彭淑萍被警察拦着,眼睁睁看男人骑上车子,一拐弯,不见了。
警察们看到失主已经走了,也不管彭淑萍了,四下散开,各回各屋,诺大院子,只留彭淑萍和她那堆家伙什。
06
彭淑萍失魂落魄地回到工地门口。下班时间,用餐高峰,张姐招呼客人忙得抬不起头,有人眼尖,看见她,大声问:“凉皮西施,给我们先来三碗炒米皮,多放醋多放豆芽!”
彭淑萍无心应答,她无精打彩地走到张姐跟前,张姐把一个馍递给客人,忙过来问:“咋样?”说着话,往她身后看。
彭淑萍跟霜打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完了。全完了。“
工人们这才发现不对,交头接耳向张姐打听。张姐问他们:“今儿有个这样这样的男人,大概几点从你们工地出来,那是谁?干啥的?“
工人们问:“咋了?“
张姐把事情说一遍。工人们纷纷插言,那是个供货商,小老板,他的东西,能要回去,你就甭想要回来了。
“钱呢?我花的本钱,没个多有个少,总得让我少点损失吧?“
工人们同情地看着彭淑萍,摇头。有人提醒她,“这人不是善茬,能远离还是远离,依我说,一辆三轮,二百块钱,甭跟他纠缠了,小心缠着缠着把你绕进去。“
彭淑萍想到男人打量她的目光,不觉打了个寒噤。
“不说这些了,车子被人家拉走了,凉皮呢?稀饭呢?“张姐问她。
“在派出所呢。我一个人,也没办法拿呀。先撂那儿吧,明儿再想办法去拿。“
“还等明儿干啥呀,走,哥几个走几步路,帮你拿回来,卖了还能挣百拾块钱呢。“
张姐的老乡打头,带着几个工人,不由分说,拥着彭淑萍,去派出所把所有东西拿了回来。
彭淑萍刚遭挫折,又逢热心人相帮,心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如烙铁在凉水里反复淬炼,不会哭,也不会笑了。
工人们劝她,事已至此,想开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儿想办法再弄个车子,重打锣鼓另开张,“有我们在,还怕生意做不起来。“
彭淑萍一向大方,想做长远生意,故此对谁都大方,一碗饭的份量,她每次都多给,还备了几个热水壶,但凡有人需要,分文不要,白给倒开水。今儿这可能就是她积的福报吧。
被大家的热情鼓励,她索性撂下话:“今儿稀饭全部免费,想喝几碗喝几碗。“
“哦——哦——“此话一出口,引得工人们阵阵欢呼,一个两个都要炒凉皮。看着他们的一张张笑脸,刚被困难打得摇摇欲坠的彭淑萍,心底,又生出些许勇气。
“姐你甭难受了,我晚上回去帮你打听打听,那个谁,你不是有个伙计开修车铺吗?咱一会回去路过时问问,看他那儿有没有旧车子?”平素最爱和彭淑萍说话、调笑的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转头给彭淑萍解释,“这回咱弄个旧的,旧的便宜,万一有啥事也不心疼,姐你说是不?”
因为没有车子,彭淑萍只得请工人们帮忙,把剩下的东西暂时在工地门卫处放一晚上,她经常给门卫送免费凉皮和稀饭吃,门卫倒没打绊子。
晚上回到家,看见李怡在桌边埋头学习,她想起来,马上期末考试了,就没有打扰李怡。
李怡不知道今儿的事,期间抬头看见母亲对着灯发呆,以为她累了,还说:“就卖个凉皮,弄得跟做大生意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咱挣多少钱呢?“
她其实是想关心母亲,可话一出口就不对味。这可能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她正式进入青春期,拼命想当个大人,可心理仍是孩子,表里不一,导致她一说话就冲得像怼人一样。
彭淑萍心里又难受起来。
凉皮生意是有季节的,冬天最难做,也就是她脑子活泛,天一冷,创新出个“炒凉皮(包括米皮和擀面皮)”,后来又延伸到“炒面”,加上稀饭,加上张姐的菜夹馍和烤红薯,勉强保持着。
她一个人,花样一多,根本忙不过来,她只是性硬,从来不说,李怡不知道,还以为她在外面生意多好做呢。
她以为李怡上了初中,会比小学懂事,现在看来,懂事是比以前懂事了,可又来个青春期,或许以前被自己压制得太厉害了,跟弹簧一样,现在反弹得厉害。平时,如非必要,母女俩一般不闲聊。这也是造成她们新隔阂的主要原因。
彭淑萍原不打算说的,可听了女儿的风凉话,想到自己要锻炼她的初心,她打断李怡,严肃地告诉她今儿发生的所有事。
孩子关心的果然和大人关心的不同。
听到母亲因在黑市买的三轮而进派出所,李怡第一反应竟是,“该咋办就咋办,你非要去黑市上买三轮,贪便宜,这下倒好,便宜没沾上,还折了本——你明儿又打算去哪儿买啊?不会还去黑市吧?”
彭淑萍一口老血生生闷进肚里。
李怡见她不吭声,以为她真要去黑市,提高声音数落:“怪不得我奶说你犟,你就是犟,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要是我爸在,这种事决不会在咱家发生!”
“你奶!你爸!一说话就是你奶、你爸!你奶好咋在背后说人闲话呢?你爸能行咋你现在是跟我吃饭呢?我给你说,你现在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以后,甭在我面前提你奶跟你爸!”
李怡看着母亲,久久不发一言,她的耳边循环播放着母亲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她一犹豫,落了下风,彭淑萍舒了一口气,却被敏感的她误解为得意,她情不自禁反驳:“我不是吃你的喝你的花你的,我吃的喝的花的,是我爸留下的,是我爸、用命换的钱!”
屋里刹时一片死寂。
无人见处,旧伤疤被人连皮揭起,一股鲜血,从伤口处,汨汨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