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啡哥
(一)
暮色漫过青石巷时,我第五次推开药庐的雕花木门。
檐角铜铃叮当三响,老药师正用银针挑开紫砂壶盖。水雾腾起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极了终年不散的终南山瘴气。
"水满则溢。"他忽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叩了叩案上医书。泛黄的纸页间躺着张墨迹未干的方子,朱砂圈出的"茯苓三钱"红得刺眼。
我解下腰间酒囊的手顿了顿。母亲枕边那盏空了三日的青瓷杯,此刻正在我袖中发烫。
(二)
七日前,城西醉仙楼。
母亲拍碎第三坛竹叶青时,掌风削断了檐下半幅酒旗。二十年来,她的"沧浪掌"从未失手,直到那滴冷汗坠入琥珀色的酒液。
"内力反噬。"老药师撂下这四个字时,窗外的雨正顺着瓦当滴成珠帘。他往母亲腕上扎第七根金针,针尾缀着的红穗子晃得人心慌。
我握紧刀柄。江湖人都说冷月刀出鞘必见血,可这满屋药香里,连杀气都凝不成形。
(三)
"水能载舟。"老药师突然抓起案头《肘后备急方》,书脊重重磕在乌木脉枕上,"亦能覆舟。"
我盯着他翻到的那页。泛黄纸面上,"水气凌心"四个字被朱笔圈得狰狞。檐下铜铃又响,惊起药柜深处某味药材的苦香。
母亲在里间咳嗽,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锈的剑鞘。我摸向酒囊的手被老药师枯藤般的指节按住:"她现在饮不得江湖水。"
(四)
子时,我蹲在药庐屋顶数星子。
瓦片还带着白日的余温。三丈外的梧桐树上,十三片枯叶在风里打转。这个角度能望见母亲榻前那盏长明灯,火苗比昨夜又弱了三分。
老药师提着灯笼飘上屋檐时,我数到第九十九颗星。他宽大的葛布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招魂幡。
"看过《辟谷秘要》么?"他突然问。没等我答话,他已从袖中抖出半卷残破的羊皮,"武当山巅的云,饿过七天七夜才嚼得出甜味。"
(五)
卯时的露水打湿了第三层衣襟。
我握着冷月刀立在庭院,刀鞘上凝满细密水珠。母亲年轻时常说,沧浪掌练到九重天,能在暴雨中劈开瀑布而不沾衣。如今她躺在药气氤氲的里间,连晨雾都能压弯睫毛。
老药师在廊下捣药,石杵撞击铜臼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早起的雀。他突然哼起古怪的调子:"饥时风作餐,渴时云当盏..."
我反手挥刀。刀气斩断三丈外垂柳的瞬间,十片青叶齐刷刷钉入青砖缝。
(六)
简书斋的掌柜第三次登门时,我正用刀尖挑开药罐盖子。
"上月的《江湖快报》..."他捻着山羊须,目光扫过里间垂落的素色帐幔。我抛去块碎银,他袖中立刻飞出本蓝封册子。
老药师突然冷笑:"买椟还珠。"他枯瘦的指节划过册间某页,墨字在晨光里泛着青:"天山派掌门日啖全羊三只,昨夜卒于酒宴。"
掌柜的退得比受惊的野兔还快。我盯着地上散落的简册,忽然想起母亲教我认字时,曾用沧浪掌在青石板上刻出"节制"二字。
(七)
母亲能下地那日,城东胭脂铺的老板娘送来盒朱砂。
老药师正在院中晒药,闻言头也不抬:"红粉骷髅。"他抖开装赤芍的竹筛,暗红色的药片在日光下像极了凝固的血。
我扶母亲坐到藤椅上。她伸手去够石桌上的茶盏时,腕上金针留下的红点刺得我眼眶发疼。
"渴吗?"我问。
她摇头,指尖在盏沿划出个残缺的八卦:"当年我师父说,沧浪掌的第九重不在丹田..."枯叶落在她霜白的鬓角,像柄生锈的暗器。
(八)
老药师最后一次施针是在霜降那夜。
母亲腕上七十二处穴位同时沁出血珠,在素绢上洇成朵诡异的曼陀罗。我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却听见她轻笑:"原来沧浪掌的关窍在这里。"
子时三刻,药庐突然漫起酒香。母亲拍开我递去的酒囊,掌风扫落满架药草:"从今往后,沧浪掌改叫听潮诀。"
老药师在满地狼藉中大笑三声,转身消失在浓雾里。他留下的药方背面,朱砂写着八个狂草:饥时练气,饱时练意。
(九)
简书斋的掌柜又来了。
这次他袖中揣着鎏金请柬,说是新晋的武林盟主要开品剑大会。我摸向腰间钱袋时,母亲正用金针在青瓷杯上刻字。
"留着打酒罢。"她屈指弹杯。瓷杯旋过半空,杯中清水凝成一道虹,正落在庭前枯死的梅树上。
三日后,江湖传闻冷月刀主母自创"听潮诀",能以晨露为引,化水汽为剑气。简书斋连夜刊印的秘笈被抢购一空,却无人知晓那本《辟谷秘要》正静静躺在药庐灶膛,将熄的余烬里还飘着茯苓的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