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01

七日前,我回了趟家。时候既然是四月末,阳光少了温柔,多了炙热。

在当前背景下选择回家,心里是有点忐忑的。

前一天请假时,领导颇有微词,领导有领导的顾忌,我有我的想法,双方意见分歧,谈判成了唯一的解决办法。

我向来疲于此类人际交道,明明是合理合法追求自己权益,却更像一场荒诞剧:开始唯唯诺诺,过程步步退让,结尾连连赔笑。

最终的结果是一星期的休假请求被压缩到五天,可这,也就够了。

走出办公室,长吁一口气,立即掏出手机订了车票。

见到二姐的时候,她正牵着大姐的孩子——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孩子不认我,电话里舅舅叫的亲切,如今舅舅真的站到面前,一句话又不说了。

一番寒暄,三人去吃东西,吃的自然是“三秦套餐”。

饭间二姐有事离开,只剩我与这个外甥独处,他吃完自己的东西,又盯着旁桌男孩手中的汉堡。最后美食的诱惑战胜羞怯,向我提出要求,我这个舅舅自然乐于效劳,一份秘制汉堡、一杯可乐端至眼前。

看来要撬开这个小吃货的嘴,只有靠美食啊!

去劳动路办理入住的时候,在酒店的对面看到了“囧字门楼”,巧的是我前几日在抖音上刚好刷到过,这座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门楼,历经风雨洗礼,摇摇欲坠,从远处看像汉字“囧”,又像孙悟空变的房子,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不禁感慨陕西这个地方真如人所说,太邪门了。

到了晚上,坐了趟贯穿南北的地铁,去城南看望一位老友。

两年不见,一见面亲切如旧,坐一起吃了顿饭,吐槽一下彼此的生活,然后匆匆分手。

到了住所,洗去乘车一日的疲乏,躺在床上盘算着明日的事务。算着算着就沉沉睡去了。

02

到余镇十字路口时,已是中午十二点了。

和我一同回来的,还有二姐和外甥。大姐和姐夫都在上班,孩子尚未开学无人照看,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他这个没有工作的小姨身上。二姐没找到工作,只得带着孩子回家,这也是我选择在西安待一晚上的原因。

我对这个做法是不置可否的,只是觉得二姐不应该接受这个“保姆”角色。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可以帮助别人,但完全放下自己的生活替别人过活,这算怎么一回事,哪怕是亲姊妹。

烈日当头,家里似乎更热,我脱下外套,系在腰间。在余镇街道一下车,碰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阿坤的父亲,他正整理着三轮车里的菜苗子,手上沾满了泥巴,头顶并无任何遮盖,脸晒得黑红,花白杂乱的头发在阳光下不时闪动。

几年不见,终归还是老了,我预想父亲的模样,也该是这样吧,又或更甚,一时有点鼻酸。

阿坤的父亲要照看摊子,便婉拒了一起吃饭的请求。在余镇街道的面馆要了碗心心念的油泼面,又叮咛老板多放油泼辣子,就一头新蒜,美美吃了一顿,罢了再要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怎个舒服了得?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胃是为面食而生的,前二十年吃面长大,已经养成特有的脾性,以致于其他地方的任何美食虽然都能接受,但是都不对胃口,这可不是挑食,人对故乡的记忆,有一大半是靠胃贡献的。

所以有时候常想,等自己在外面混不下去的时候,就回家开个面馆,聊度此生。

03

“田二醋坊”的柿子树下,六七个老头谈论着岁月。

他们中的大多数我都见过,和记忆中比较,也只是老了些,至于那一身黑衣,脸上的石头镜,嘴边的旱烟杆,还是没变。依旧是敲着二郎腿,坐在长条椅上,三三两两说着什么。

这些老头年龄最小的也有七十岁了,时间在他们身上似乎变得缓慢,让他们可以去不断“反刍”自己的人生。天下大事,余镇轶闻、家长里短、任何事情聊到最后,都在老牛般的吼音中一笑而过。

这天余镇赶集,赶集遇上好天气,自然人不少。又是中午,余镇中学的学生也都放学了,个个骑着单车,带着口罩,从人流和车流中穿梭,像一条条光滑的泥鳅。

这些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少年从老头们的身边疾驰而过,恍惚间让人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触:人不就是一辆列车,年轻时风驰电掣,雷霆万钧,耄耋老矣之时,燃料枯竭,故障百出,只好停在路边,呆呆地看着被后面的车辆超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仍要毫不服气骂一句:“xx的,这谁家的儿,骑的这么快?”

夕阳斜照,树荫旁边是一排排泥封好的醋瓮,沿路摆一桌子,上面放着灌装好的米醋,有一升的、五升的、十升的,供来往客人选择。春风十里,醋香飘散。风能吹多远,香味就能飘多远,东至西安,西至宝鸡,余镇米醋的大名在西宝北线两边传播。

老头和醋坊,是最早刻在我记忆里的意象,如今回来还能看到他们,心里多少感到安慰。

04

回到村里,又发现了一点新的改变。

水泥路重新修缮,村委会的广场也与之前大不相同,篮球架被绿化树取代,转而移到了小学对面的一片空地,我曾在篮球场上挥汗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只能靠相片回忆了。

令我感到惊喜的是,从老屋移栽的杏树活了过来,这是我之前和父亲竭力争取的结果。杏树本是母亲生前所种,自母亲走后,树被遗弃在老屋后院,无人打理,时光荏苒,野草长成树,挡住了阳光,无法结出硕大酸甜的杏子,附庸其他树木而生,几乎也变成了一棵野树。

两年前我就提出将树移植到新院子,父亲百般不情愿,奈何我意志坚定,非移不可,我说你若不愿干,我即刻买票回家自己干,终在今年二月达成心愿,树被移了过来。

老人们常说“树挪死,人挪活”,起初我也有担心,万一活不过来怎么办?现在看着这棵杏树发出的新叶,之前的担心顿时消散。

她立在门口,枝桠招着手,好像在说:孩子,你回来了。我想起《项脊轩志》里感人肺腑的那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母亲离开我已经近十年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可有哪个母亲会忘了孩子的模样,不管过多久,她一定能通过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特征辨识出自己的孩子。

父亲也老了,尽管他在我回来前几日刚染了头发,可我从臃肿的身材,迟缓的步伐中看出,这个男人的确老了。

他从做完支架手术后就戒了烟,那个时候我刚上高中,开始偷偷抽起了烟。这些年过去了,没想到他又重新点燃了烟卷,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激烈地阻止他,而是淡淡说了句:能少抽,就少抽点吧。

父亲接过我递的烟,两人相视一笑,曾经背着他偷偷抽烟的男孩,如今端端站在他面前派烟,他的笑是欣慰,还是感慨,还是二者兼有,我不知道,不过我的笑里全是伤感。

05

在家待了两天,办完了事务,带着父亲、姐姐、外甥去余镇街上吃了顿饭,理个头发,接着又拜望一些亲朋故人。

理发的时候,姐姐说:“你在那边不理,偏偏回来理,是那边比家里贵吗?”

我调侃道:“今年这种情况,回来一趟,好歹也要刺激余镇经济复苏啊!”惹得众人都笑了。

两日后的四月二十九,返回西安,订了三十日早上七点的高铁,所以又得在西安留宿一晚。不过也好,可以见见那几个死党。

阿坤和猪娃两人都在西安。阿坤辞去太原的物流工作,回到西安发展,不仅因为离家近,更是未婚妻也在西安,同在一座城,相互好照应。

对于一些男人来说,事业在哪,家就在哪,可对另一些男人来说,自己的女人在哪,家就在哪。不羁且深情的许巍一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唱出: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

猪娃毕业后就留在了西安,从事IT行业,收入颇丰,却总入不敷出,谈了两段恋爱,如今依旧孑然一身,与猫作伴。

除了我们仨,大眼也从榆林赶了回来,他在铁路行业,上九休六,惹得我们都羡慕不已,可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唉,谁又不是这样呢?有时侯既挨了打,也没吃上肉。

加上阿坤未过门的媳妇儿,五个人聚在后卫寨地铁口的一家烤肉店,庆祝这场难得的相逢。

席间猪娃喝了点酒,忽而大声说道:“一个女人在感情中一定要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然会很可怕。”大伙儿知道他在感叹自己恋爱经历,所以都没有吭气,末了他又加一句:“当然,男人也一样。”

吃完饭,众人走出饭店,天早黑了下来,周围的灯却更亮了,黑夜让这个城市热闹起来,我们不愿在这嘈杂喧闹的灯火中多待,转身走向黑夜里.....

06

几个年轻人坐在高架桥下的草坪上,说着一些看似虚无缥缈的话题。

现实和理想永远是差距的,每个人对生活都有不同的认知,尊重且理解每个人的人生态度,是每一个在外拼搏者内心共同的渴求。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时间让一切都在改变,也将一些片段变成独一无二的记忆。我们也许再也不会在这相聚吃饭,就像后卫寨,在失去西咸两市交通中转的地位后,永远找不回昔日的繁华。

几人聊天的时候,阿坤还在开着会议,开到一半手机却没电了,急忙借了我的手机。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即使在休假,还有不断的问题,不断的事务缠身,以前专心吃喝玩乐的日子在这些青年人的生命里成了过去式。

到了晚上十一点,众人散尽。阿坤留我住在后卫寨,他和媳妇儿上班地方相隔较远,虽同在一座城,却没住在一块,即便如此,用他的话说,能隔星期见一次,已是很满足了。

晚上躺在床上,阿坤说女方催着结婚,他却想再等等,至于等什么,他没说,可我都懂。成年人的幸福,看着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醒来,简单收拾后,准备赶车。看着还在熟睡的阿坤,我不忍叫醒,可又觉得应该道声别。轻唤两声,他突然惊醒坐立起来:“几点了,没耽误吧?”

没耽误,怎么会耽误,有这样的兄弟,怎么会耽误呢?

他送我到楼下打车,车上放着李宗盛《爱的代价》,刚好唱到:“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车窗外霞光映红了天空,我挥挥手告别,告别阿坤,告别这座城市。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喜欢杜甫这两句诗,正因为相逢不易,我们才要格外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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