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人阅读历史著述的体验上来说,“王顾左右而言他”是比较重要的认识之一。这句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面对孟子的步步紧逼,齐宣王给不出办法,却又不能让孟子把他的办法搬出来。况且一旦与这些问题开始短兵相接的话,只恐怕齐宣王只会堕入一无是处的境地。即便孟子给出了办法,这些办法也只能当作谈资而已。权且打住的最好方式,是转移话题。孟子的追问也懂得适可而止。问题一经提出,就静静的摆在面前。至少问题的初衷业已实现-----那就是被提出来。
历史著述的未竟之言与这一段对话场景有些相似,历史著述从来不是为寻求答案而存在的,它是为提问而存在的。历史著述能起到的作用就是激起足够多人的追问,在达成共识的前提下,在未来为历史提问提供一个看上去不是最差的回答。当然,也还有更差的可能性!
斯蒂芬·茨威格将将第一次世界大战作为“昨日的世界”与“今天的世界”的分水岭,他在当时的看法是:“当战争终于结束时,它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结果,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幻想的破灭。”可是茨威格不曾预见到的更坏的情况是在不久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踵而至。幻想破灭不会摧毁一个人,但会让人死于心碎。对于茨威格来讲,不论是自己的故乡还是内心的家园,他是眼睁睁的看着它们从自己手中消失。他的文字挽救了昨日世界的单薄影像,却不能给自己带来更好的今日世界。太过丰盈的记忆对于感情丰富的人来讲,不是一件好事!稍显冷峻的D.H.劳伦斯为他的同代人写了个言简意赅的总结:“对这一代人来说,以前的一切豪言壮语都一笔勾销了。” 恐怕D.H.劳伦斯也不曾想到,这一笔勾销在未来不远处还会再浩荡一次。
第二次世界大战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间间隔连二十年都不到。区别就是战火更猛烈,覆盖的地域更广阔,疯狂与执着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何以至此呢?或者用这句话可以解释一二--------“灾难不会因为你觉得(用理智)无法设想而不会发生,这(尤其)也包括蓄意的人为灾难。人性从未进步过,恶只是暂时搁置……”
理想国M系列丛书在今年增加的书目中,有了关于第三帝国的历史著述,例如理查德·J.埃文斯的第三帝国三部曲:《第三帝国的到来》、《当权的第三帝国》、《战时的第三帝国》。这样的书代表着漫长的阅读。不管怎样,在挑战完合计2500页的内容之后,任何读者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都要比不读时多许多更细致的观察,而不会只停留在充斥着想当然的认知中。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三帝国的历史,当然绕不开另外一本名著,那就是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是距离彼时历史时间最近的一部历史著作。值得一提的是此书的资料来源。它大部分内容来自原始档案。
1945年春第三帝国崩溃,纳粹德国政府及其所有部门的大多数机密档案被缴获,包括外交部、军队及秘密警察的更高密级档案材料。在科堡附近的坦巴赫城堡缴获的6 万卷德国海军档案,几乎包括了从1945年4 月缴获之日起一直回溯到1868年现代化德国海军建立之时止的全部德国海军的信号、舰只的航海日志、个人日记、备忘录等等。这些档案,仅属于外交部的,重量至少有485吨。总体数量之巨,可想而知。这批档案也促使了那个被希特勒称之为“千秋帝国”而实际只存在了12年零4个月的第三帝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第三帝国的历史与其他的一个帝国、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历史不同之处在于,它没有让我们等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面对人类历史上极大的创伤,的确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施以治疗!
威廉.夏伊勒和理查德·J.埃文斯的著述都是大部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充沛的时间才能一窥究竟。针对第三帝国的历史,有一本小书更值得一提。全书166页,却是同类著作中的佼佼者。是由德国人塞巴斯蒂安•哈夫纳写就的《解读希特勒》一书。这本书原著出版于1978年。这本书的开篇就起笔不俗,它这样写道:
阿道夫•希特勒的父亲,一生走的是上坡路,…..阿道夫•希特勒从一开始就走下坡路。
一本以希特勒为主角的著作以如此平淡的视角开头,实在出人意料。塞巴斯蒂安•哈夫纳在解读希特勒时,就像是在注释希特勒的人生一般。这本书的七个章节的标题显示了塞巴斯蒂安•哈夫纳的独到见解,它们分别是:生涯、成就、成功、错误、失策、罪行、背叛。《解读希特勒》不是按照编年体来完成解读的,它更接近历史评论。这种风格接近中国历史著述中的“史论”部分。不过塞巴斯蒂安•哈夫纳正是借助于不是专业历史学家的机缘,而更能以一个普通人的眼光来观察历史,用普通人的语言来写作历史,用日常的逻辑与尺度来解释和评价历史。在《解读希特勒》中塞巴斯蒂安•哈夫纳保持了新闻评论中应当秉持的平和和审视。这也让这本小书与其他同类作品有了明显的不同。
在历史现实中,希特勒被征服了;但他那邪恶的思想和精神却像幽灵一样在人类的历史记忆中任意翱翔。或许,征服希特勒的幽灵才是更为艰巨和艰难的任务。塞巴斯蒂安•哈夫纳很明确的知道,为希特勒“辩护”时不是对这个人的赞成、宽容或是同情,而是秉持我们认知中的公正与逻辑意识,只有当我们能够不扭曲我们日常的公正和逻辑意识的前提下,我们才能真正具备征服希特勒幽灵的能力和勇气!
面对第三帝国及其代表人物希特勒的历史研究著述不会止步。我们也不会将眼光仅仅停留在第三帝国存在的那12年又4个月上。我们更不应该将矛头仅仅对准希特勒这个人投射过去。在阅读有关第三帝国和希特勒的历史著述的同时,有一个偶然看到的问题一直让我百思难解。
在《希特勒回来了》这部电影中,影片中的希特勒略有惆怅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一直没问我,人们为什么追随我!”
这个问题很重要!重要到我们暂且只能用“顾左右而言他”这样的方式掩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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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