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专注地看着石健，听他在黑夜里喃喃细语。

他道:“你说你终于知道我孩子妈为什么要和我离婚了，你其实没有说错什么。”

我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捅人不带捅得这么狠的。

石健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生气，这让我有些诧异，莫非东北汉子皮糙肉厚抗捅？

他继续道:“我和你在一起生活有一些日子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说:“当年，我很爱她，我可能是太爱她了，我把她给爱烦了。”

他继续说: “她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我是一个老实人，我是一个本分的人，她要和我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我太老实太本分了。老实和本分是正面的说法，负面的说法就是太窝囊太没进取心了。”

呵呵! 老实本分原来这样被我们这个时代的部分女性深恶痛疾啊。几十年前，这不是我们求偶的最重要标准吗? 这个时代，你一不留神就跟不上了。

“我能够给予她的不是她所需要的，她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他黯淡地说: “她渴望我或者能够帮助她解决事业上遇到的困难，或者能够呼风唤雨带给她富足的生活。”

“你不是副厂长吗?你不是也事业有成吗?” 我问。

“是的，我是有过一段意气风发、风生水起的好时光。我在那段日子里甚至很骄傲很跋扈，和老朋友老同学说话都带着工作中形成的一令天下的那股霸气。后来，经过了很多的挫折，我才知道那只是时代的机遇。

我原本不过正常地做我手边的工作，我按部就班地从车间主任升到部门经理，再升到厂办公室主任，再升到副厂长，最后代理厂长负责日常管理和经营。

当人手中掌握一定的权力时，人往往会落入了思维的误区，以为自己是一 个了不起的人物，以为自己可以有理由轻视他人、指唤他人。当人经历了各种挫折后，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才会不再把自己当盘菜了。”他轻声说。

“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前妻应该对你很满意吧?” 我问。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是的，那是我在事业上家庭上都非常美好的一段岁月。不过，她依旧有一些不满意。她自然会想，以我当时的权势，如果我从厂里批出材料等等都是可能的， 但是，在我心底里，有一些事情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想都不应该去想的。所以， 那时候，我好像权高位重，但其实不过就拿着一份死工资。几年之后，总厂改革，我们分厂越来越不景气，我们厂里有些能耐的人都开始自谋出路。

我离开了工厂，来到了北京，和我孩子妈一起准备将她的事业做大⋯⋯

但是，当我们在一起工作时，发生了很多冲突和纠纷。后来，我发现她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陷入了更加痛苦的回忆。

“⋯⋯离婚后，我回到了东北我原来工作的城市，在那些日子里，我只能酗酒麻醉自己⋯⋯”他道。

我靠在他的胸前，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后背———我心疼!

要是我像他的前妻一样，将他的困顿看作无能，将他的憨厚看作不思进取，将他的老实看作窝囊，将他的为他人着想看作脑子有病，将他的牺牲看作是二傻子，假如我也看不上他，我也抛弃他，那我就太混蛋了。

如果我轻视他、怠慢他、斥责他、离弃他，那么，我和那些因为成功发达而遗弃了自己结发妻子的负心男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你以前跟我说过，你和她办完离婚手续，她对你说了一句话，她对你说了什么?”

有些事情能搞清楚还是要搞清楚，这事事关我未来的幸福。

他道: “她说:‘你是一个好人，我恐怕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人了。也许，我六、七十岁退休后会来找你。’”

太惊恐了! 我的小心脏!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耳边忽然回响起了歌声，那是石健和我去卡拉OK时常唱的刘若英的《后来》: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

  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以前我总也想不明白，石健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喜欢刘若英的这首歌，这会儿我明白了，这不仅是这个表面上看起来“二”实则很睿智的男人对前妻命运和心态的准确预见，也是对我这后妻表决心啊。

我接着问下去: “当时，你为什么不回到工厂，继续做你的厂长?” 我感觉他适合按部就班的生活。

“毫无意义，”他道: “工厂已经更加不景气了，它从原本几千员工的工厂，变成了几百人的单位，只凭着几个订单甚至砸锅卖铁维持员工工资了。

我当时踌躇满志地走了，现在婚变后怎么有脸回来?我最不愿见的就是过去的熟人和同事。何况，在那种情况下，我其实也做不了厂长的工作了，我的心智和精神已经混乱，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无法像原来那样处理厂里上上下下烦琐的经营和管理工作。

所以，三个月后，我便离开了东北，我在北京的那家建筑公司做管理工作，后来，我便遇到了你⋯⋯”

我将脸靠在他的胸前，心里疼着他，啊，爱情，你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动荡的社会，一个按部就班、踏踏实实生活的人有时候却无法愉快地生存，我们的社会已容不下一份简单的爱情。

我问我自己，我真的嫌弃石健与世无争、处处谦让的个性吗?假如我遇到与石健个性相反类似书商朱先生这样斤斤计较、利欲熏心、诡计多端的人，我 又能够放心地去爱吗?

我相信人对待家庭和事业的一致性。一个类似朱先生这样的人，貌似在我 们这个时代很吃得开，他工于心计、擅长算计，他偷梁换柱、投机取巧，他左右逢源、点石成金，但是，他能让女人放心吗? 他会只限于在外坑蒙拐骗，对 内则对妻子肝胆相照、义胆侠肠、不弃不离吗?

一个女人如果嫁给了朱先生这样的人，如果他们夫妻之间未曾发生纷争， 只是他们的利益还没有发生冲突，当他们的利益冲突时，朱先生之类才会暴露 出他们真实的嘴脸，他们对外利欲熏心，对内也必穷凶极恶。因为他们生活的 主题以及核心内容就是金钱和利益。

如此想来，我又何必要去计较石健淡泊认命的天性?正因为他有这样的个性，才让我倍感安全，才使得他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保护人、依靠者。 因为他对利益、名望、财富的淡泊，才让他有这样充沛的情感和精力忘我地爱 我，我不能一方面体会和享受着这种个性带给我的安全和激情，而在商业利益 受到一点点损失时又去责怪这种个性。

每一种个性都会有它带给我们幸福的一面，也有它带给我们不快的一面。 比如我那如火如荼、激情荡漾的个性，它带给他热恋的幸福感觉，但是，当他因工作和社交偶尔外出晚归时，我的热情似火便转换成了歇斯底里，而他毫不迟疑地全然接受了完整的我，爱就爱了，要爱便彻底地、投入地爱了。那么， 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一样，以一种忘我的情怀包容真实、完整的他?

至于他在工作生活中表现出的强势，也是他作为男人的一个正常表现，他 很自然地要在一些问题上做主，特别是当他认为他的主张是正确时，他更希望我能遵从他的意见。

我真的渴望泯灭掉他男人的强势吗?泯灭了他的强势，作为一个女人， 我还会觉得有意思吗?我需要一个对我言听计从的男人吗?当初他吸引我的不就是他男子汉一令天下的强大气场吗?我渴望将他变成一个对我唯唯诺诺的男人吗? 我会爱一个对我言听计从、没有主见的男人吗? 还是我爱一个有自己见解、对妻子敢于直言的男子汉?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紧紧地拥抱了他。

“我们在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谢你。”他继续道。

我有些惊讶地扬起脸来，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谢我什么。

“你一直没有嫌弃我，你一直没有挑剔我。一方面也是现在年龄的关系， 另一方面也是那段时间酗酒毁坏了记忆力，很多事情，我一转眼就忘。工作上的事我都需要用本子记下来。生活上的事，我忘性更大，比如，你白天说的‘我终于知道你前妻为什么要和你离婚”了。我真是一转眼就忘了。你要是不说，我就想不起来了。”

黑夜中，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记性不好也可以成为一条优点呢!原 来，他根本记不住我说的伤害他的话。

以后舌头发贱一不留神又甩出刀子伤着他，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人家听见了也记不住，所谓的没心没肺指的就是这种你使刀子都捅不到他的人吧?

笑过后，我又忍不住对他一阵心疼。这个憨厚的男人，这个用情深厚的男 人，他第一次破碎的婚姻给他身体上精神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创伤。我，这个 他无所保留地再一次寄予深情的女人，我会嫌弃他吗? 我会辜负他吗? 我会抛弃他吗? 如果那样，我将于心何忍?

“我觉得人生不是你立下宏伟志向，便能成就一番大业的。我们的书店是否能赚大钱，我也不知道，并不是你努力就一定能发达，不过，富贵有富贵的苦恼，平凡也有平凡的乐趣。我只管做好自己手头的事，然后，我就认命。” 他淡淡地说。

我抬起头，在他的脸上留下温柔一吻，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这认命的看法，我孩子妈很看不上，她说我没有进取心。”他道。

我忍不住替自己的心上人争辩:“什么叫进取心?认真做好自己手边的事情不算是进取心吗?天寒地冻的深夜，你都可以步行一个多小时，就为关掉书店的设备。对自己分内事尽心尽力不是进取心吗? 你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 你什么东西都自己学着修理，而且你心灵手巧，聪明能干，无论是电脑还是检测仪还是我们商铺的铁门，都被你弄好了。你怎么就没有进取心? 只有呼风唤雨、偷梁换柱、空手套白狼才叫进取心吗? 天下哪有那么多白狼可以让人空手去套呢? 是你没有进取心?还是有人看不到你的进取心?”

我说得义愤填膺，好似忽然间对那个看不起我男人的女人生了气。当我把这些话一口气说完，我才发现我是在说给我自己听，我并非在斥责他前妻，我 在斥责我内心深处那个势利的我，我在斥责我自己的薄情寡义。

黑夜中，他深情地抱住了我，带着被懂得、被理解、被珍惜的感动。

在他的拥抱中，我热血沸腾。情色因精神的相知相爱相惜而慢慢地聚集起了无法自制的渴望和石破天惊的动能。

当情色被赋予了灵魂相依的内涵，情色便具备了笔墨难述的震撼，便拥有了心灵颤动的绚丽。

我是色女我服命，我是花痴我认栽。我不得不屈服于苍天赐予我的荷尔蒙，但是，激发这荷尔蒙的却是他的款款深情和他憨厚正直的品格。

我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上帝，谢谢你。谢谢你给予我这样一个男人，谢谢你让我保持头脑的清醒。如果没有这样一份清醒，多么好的男人我都会错过，多么美的爱情我都难以体会，多么深的幸福我都会选择自我剥夺与放弃。上帝将他赐给我做伴侣是对我的拯救，唯有他这样品行的人能够让我爱得放心，唯有他这样对爱情既执着又包容的人可以救我脱离萧晨的苦海，唯有他这样对我一往情深的男人才能让我真正地爱上。

在那个噬魂蚀骨的夜晚，我无法自制地爱他，我爱他的心灵，我爱他的健美。我不知道我抑或是更爱他的心灵还是更爱他的健美，我也不知道我是因为他的健美所以爱上他的心灵，还是因为爱上他的心灵所以感受到了他的健美。

“我爱你!”我深情地说，我抚摸着他宽阔的肩膀，肌肉隆起的胳膊，我 望着他英姿勃勃的脸颊，我不由得在心中感慨着:人生真美，做女人真好，做 一个被一个男人一往情深地爱着的女人真好。

“我爱你!”他深情地回应着我，“我有多爱你，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 懂。”他这样说。

他发自内心的话语直接带我步入了爱的巅峰。我在爱的电流中颤抖痉挛。身为女人，今生我已死而无憾。

商业的成功与否此时此刻在我眼中已经不再举足轻重。我们均是渺小的人物，如同一粒尘埃，在这人世间毫无存在的价值。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一家书店，正如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一根小草。

但是，我们对于彼此的重要性却无法否认。没有他，我不成为今天的我; 没有我，他也不成为今天的他。他帮助我支撑起倒塌的天空，我帮助他建立起人生的自信。我们彼此依存，彼此需要，彼此慰藉，彼此温暖，这便是我们的人生，这便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这便是我们生命的价值。

好吧，让我承认，我爱上了一个与世无争的男人，我爱上了一个听天由命的男人，我爱上了一个所谓的没有进取心的男人。但是，我就是爱他。

他是我的阳光，他是我的氧气，他是我的大地，他是我的天空。他是我的 良师，他是我的益友，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儿子，他更是 我灵魂相依、恩爱缠绵、柔情似水的情人。他是我的丈夫。

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他将我从一个孤独、恐惧、失落、不再懂爱、不再会爱的女人，变成了阳光、坚定、踏实、懂得爱、付出爱、享受爱的女人。

也许我们的世界已经变得薄情势利，也许这薄情世界以金钱衡定人存在的价值，也许这势利世界为爱情打上了金钱的标签，也许这千疮百孔的世界已容不下一份不带铜臭味道的爱情。

但是，我的爱情无法势利。苍天予以我一个女人柔情似水的天性，苍天予以他一个男人义胆侠肠的本能，苍天以一双神奇的手，赋予我们人之本真，苍 天成全我们的天作之合。

苍天在上，我们的爱情怎可能势利?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亲爱的，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

假如这个世俗世界否定你，那么———

我否定这个世俗世界，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