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1 莫道君行早

莫道君行早


“ Pain  is  inevitable.Suffering  is  optional”。这个句子源自于村上春树的小说《跑步时,我们谈些什么》。翻译家林少华先生把它译为:“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

这用来形容喜欢跑步的人,确实再合适不过。无论是获得马拉松金牌获得者还是普普通通的跑步爱好者,都曾经在痛苦和选择中挣扎。今天早上要不要早起跑步?还有点儿困,还是再睡会儿吧。再睡会儿,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哎,没时间了,还是算了吧,今天就不跑了吧。

说温柔乡也是英雄冢,的确如此。我们常常在挣扎中让好时光就那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在床上摊成一块焦头烂额的葱油饼。而且那油,恐怕要从中年一直滴溜下去,直至猥琐不堪。

今天早上我就遭遇了这一幕。昨晚十点半睡觉,本就为了早上起来跑步。定了早上五点十分的闹钟。闹钟的确铁面无私,准时在我耳边响起,而且执着坚定,大有我不起床就要闹到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地步。我翻身给了它一个爆栗,它老实了,变了哑巴。我又翻身昏睡了过去。

十分钟后,忽然间铃声大作,像有一把尖利冷冽的长枪,闪电般刺进我的梦境,我悚然惊坐而起。睡意全无。

起床。做热身运动。然后拉开门向小区外跑去。一股冷意扑面而来。刚过五点半,夜幕依旧低沉,路灯散发出昏黄的光,似乎很不情愿拉长我的影子,无精打采。短袖T桖有些挡不住深秋凌晨的寒意,冷风似乎找到了栖息的好地儿,一个劲儿往我的袖口钻。

要钻就钻得更疯狂些吧。我迈开大步,向铁道线奔跑而去。

从小区门口跑到铁道线,大概有600米的距离。最先要经过的就是一家新修的幼儿园。开园快一年了吧?但每次经过,不是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就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所以,从没见到过一个孩子。只有一人高的篮球架,滑滑梯,绳梯…..它们在安静地等待。今天自然还是看不到孩子的身影。我脚步不停,但目光依然被静谧的小小的幼儿园所牵引过去。

再往前是新修的大型菜市。我以为我起得够早了,但还有比我更早的。那些卖菜的小商贩,已经在准备新一天的货源了。早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曾经陪做生意的二姐二姐夫去批发市场进过一次货,凌晨四五点钟,市场里已经人声鼎沸。选货找货,讨价还价,辛勤辛劳者的眼中,有光亮闪闪的。没人觉得痛苦,有的只有选择到心仪货品的欢喜。生活的烟火气,是从凌晨四五点开始蒸腾的。

我快速奔跑了过去。穿过红绿灯,跑过小学校,铁道线,已经在眼前了。早年的铁道线,像一个坦坦荡荡的汉子,裸露出粗粝的皮肤,既可远观,也可疯玩。

每年夏天,我都会带着女儿小淇在这条铁道线边或奔跑,或溜达。小淇小的时候,她在前面骑着她的红色小自行车,我在后面奔跑。她会骑得飞快,然后回头叫我:老爸,跑快点哦,你再快一点就能追上我啦。

也有带着妻和孩子在铁道边上一起散步的时候。看着铁道线旁的狗尾巴草,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写的一首关于妻,孩子和这条铁道线的小诗,《我想和你看看那铁路》,那些句子,现在想来,特别温馨。


我和你去看那铁路

和铁路两旁的狗尾巴草

听风拉响汽笛,又拉来远方的客人

看你向车里的老人、孩子、情侣

微笑,像含羞的少女

手托着夕阳

并不理会头发被风,吹乱了几缕

我拉紧你的手

像两条不离不弃的铁轨

一直走下去,身上洒满阳光

前方,遍植青草

和孩子,山呼海啸的欢笑


或许觉得太过危险,这两年铁道经过了重修,铁道线两边安了防护栏。现在,只能站在铁路边的土坡上看火车了。

伴着铁路修的柏油马路,笔直得像一把尺子,而且是,量天尺,一眼,看不到尽头。马路两边都铺设了红色的跑道。这是跑友们最欢喜的跑道。只是清晨的跑道上,多了冷冰冰的不速之客:大卡车。这些大卡晚上常常停在路边,将跑道占得一丝缝儿也不剩。我只好在马路的车道上奔跑。凌晨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稀少。偶尔一辆迎面驶来,两只眼睛光芒大盛,总会让我下意识地将脚步向大卡贴近,然后侧身。当然,脚步不会停下。

身子在奔跑中逐渐热起来。奔跑的速度始终不紧不慢,保持在5分30秒左右。这是个比较舒服的速度,不会让自己觉得跑得难受。

铁道线对面的大悦城渐渐在望。不过,它依然安静地盘踞在对面,像一只肌肉贲起的小怪兽。

天空依然还是一片铁青色。谁的画笔在它的边缘留白,然后步步点染,将白抽出一丝,又一丝,像人到中年的白发,终于无可奈何地把白捧出来,给自己的爱人,给人间熟睡的青春。

那白快要溢出天庭的时候,我已经跑得浑身是汗。汗水越过额上的阡陌,在眉梢摇摇欲坠,终于沁进了眼中,咸涩的味道让我眼前一片模糊,用手拭不去的,反而将泪拭了出来。洒水车迎面而来,我躲进了路旁的榕树下,终究还是没有完全避过,像花洒一样的水线浮光掠影般扫过,有一条线居然飞起来,和我眼中的汗,泪交融在了一起,清凉洗去咸涩,我的眼前重见了光明,身上的火热也降了下来。

跑道上不再只有我孤单的身影。老中青年都是秋日清晨流动的风景。迎面而来的老人家脚步稳健,脸上的汗水在路灯下亮成了一颗一颗透明的珍珠,在沟壑丛生的额头跳跃。我微笑着迎上了老人的目光,老人也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像秋日盛开的兰花,有温暖的味道扑面而来。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忽然间就想起了李贺《李凭箜篌引》中的两句诗。跑者之间的微微一笑,其感染力,也如一首精彩绝伦的乐曲。

铁道边草木茂盛,仔细听,你能听到秋虫的鸣叫。叫得最清脆响亮的,应该就是蝈蝈了。蝈蝈的学名叫螽斯。你看到浑身草绿色或者褐色的,伸出长长触角,像蝗虫一样的昆虫,那就是蝈蝈了。昆虫的发声,通常都是翅膀摩擦发出来的。诗经中有一首专门写蝈蝈的诗: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蝈蝈张翅膀,群集低飞翔啊。你的子孙多又多,家族正兴旺啊。蝈蝈张翅膀,群飞嗡嗡响啊。你的子孙多又多,世代绵延长啊。蝈蝈张翅膀,群聚挤满堂啊。你的子孙多又多,和睦好欢畅啊。

这在满坡满林草丛中叫个不停的,如开演唱会的蝈蝈们,的确是子孙满堂啊。忍不住想起大学时导师带着我们去抓昆虫的画面。师兄师妹们漫山遍野地找,抓到昆虫中蝈蝈应该是最多的。对名留诗经名垂诗史的蝈蝈,师兄妹们可没手下留情,当然,口下也没留情。

在显微镜下解剖观察后,剩下的战利品裹点面粉,往油锅里一放,五分钟不到,浓香扑鼻的油炸蝈蝈就新鲜出炉了。师兄妹们可没有一个矜持的,眼睛早放了光,俊男美女大啖蝈蝈的场景,别提有多欢乐了。日啖蝈蝈三百只,不辞长做昆虫人。只是,这美妙绝伦的事儿,导师,也不叫我们常做。偶尔遇到这样的实践课,就打一场牙祭。现在想来,还口角生津。这会儿,我都想跑到草丛中再抓几只蝈蝈下酒了。

跑了快八公里了,仿佛是为我的诚心感动,天空第一缕鱼肚白橡一道锋利的闪电,才一吐露,就已让黑暗纷纷溃逃,天地为之一振。

光线从一缕散发成千万道,最后光芒大放,人间清亮。东方天空的云朵逐渐染上了金色,起初是一朵,如金盏菊怒放,然后是云团,斑斓如焰火升腾,然后是云海,整个东方的天空都烧成了金黄,火红,云海沸腾,如霓裳羽衣,若仙袂飘飘。如此恢弘气象,应该是有万众瞩目的角儿登场了吧?太阳,终于挣破黑夜的茧,喷薄而出了。

在泰顶上看过日出,在鼓浪屿海边看过日出。在平原上,在跑步中看日出,还是第一次。没有层峦叠嶂或汹涌海涛的装点,平原上的日出,像一个从楼宇间忽然闪现的红衣少女,依然彩衣华裳,一舞倾城,人间万象皆为之倾倒。依然含羞带嗔,带着一丝俏媚,一丝邻家女孩的端方,清丽,淳朴,把整个朗朗乾坤打开给我,敞亮给我,把万千山河捧给我,把人间烟火点燃给我。

最后,把我,点燃给人间。

太阳渐渐光明大盛。树木、房屋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起初是柔和的闪亮,渐渐热烈,最后热情已经满山坡奔涌,满世界奔涌,我的眼睛已经不敢直视。

我站在铁道旁的小土坡上,沐浴在阳光中。指尖从青枝绿叶间轻轻滑过,有微微的风拂来,将草木香送到鼻底。我深呼,再深吸,我就有了阳光和草木的味道。我吸收了清晨最初的精气,整个人也开始鲜活起来。

    我是一株可以飞快移动的草木。在草木中,在光明中,我才能活过来,并精神起来,葳蕤起来。我属于这绿水青山。这万里江山啊,就是这人生最好的良药。奔跑起来,无论你穷愁潦倒恨,还是寂寞空虚冷,在自然面前,看到我们骨子里的小的时候,就会慢慢被泥土治疗,被阳光雨露治愈。

继续奔跑吧。这风,也是治愈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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