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天开始热起来,夏艳穿着一件桃红色条绒春秋衫,衬托的脸色粉嘟嘟的,拉链勉为其难的拉到胸膛上,肚子把拉链鼓成一个圆弧。三个月时间,她已经是一副老板娘架势了。高着喉咙大着嗓门跟顾客讨价还价,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会补轮胎,当然了,充气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天夏艳正在招呼顾客,她二姑办事从门口路过,想着过来看看夏艳。夏艳背着身子,没看见她二姑,二姑从后面看夏艳身子有些笨拙,夏艳长得胖,可是胖和腰身笨拙不是一回事。作为过来人,她还是看出来夏艳是怀孕了。二姑把夏艳叫到跟前,问,几个月啦?二姑猛然这样问,把夏艳问了个大红脸,她低着头害羞地说,可能五个月了吧?二姑说,傻女子,到底是几个月了,不能是大概,你告诉我最后一次例假是几月几号,我帮你算预产期。夏艳仰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能说个大概时间。她二姑板着指头算了一下,告诉她预产期在九月底。
二姑有点纳闷,夏艳经常到她家去,可是她从来没发现夏艳孕吐过,也没挑过食。这夏艳是太皮实了,还是体质好?
二姑知道夏艳性子有点愣,怕她不知道爱惜身体伤着胎儿,就跟夏艳说,你可以招呼顾客,收收钱,补轮胎,充气这样的体力活不能干了。
为什么呀?夏艳傻傻地问。
会伤着肚子里的宝宝。二姑回答。
没那么娇气,我记得我姐怀我外甥,都八个月了,还在地里割麦子,而且还扛粮食桩子呢。
那是你姐傻胆大,如今想起来都后怕,幸亏没出事。
根生干完活,走过来叫了一声师母。
师母说,叫二姑,多亲,叫师母就远了。
根生就又叫了一声二姑。
二姑说,夏艳都显怀了,不能让她干重活。根生有点难为情,红着脸,搓着手,他对师母一向很敬重,忙点头称是。
二姑又说,要不然让夏艳回李家庄住着,好好养胎。
根生还没说话,夏艳就抢着说,我不回去,我妈才不会饶了我,秋艳跟冬艳上学,家里做饭洗衣,还不都推给我了。
二姑想,可不是,嫂子一向不知道体贴人,在这里杂活还少些,家里杂七杂八的活,简直就没个完。
可是,夏艳每天扛着个大肚子,上阁楼睡觉,也不是个事。二姑问夏艳,你这样爬楼费事吗?
不费事,每天我都是噌的一下就爬上去了。夏艳说。
二姑知道夏艳爱逞能,再难的事,在她嘴里仿佛都很简单。她跟根生说,你每天晚上把夏艳送到我家去住,离得又不远。
根生不想麻烦二姑,也不想落人情,就说,没关系的二姑,我每天扶她上阁楼,保证很安全。
二姑知道根生自尊心强,就没勉强,只是后来有空就来看看侄女,而且不时做点好吃的,给夏艳送过来。
街上的槐花开了,香喷喷的。夏艳二姑想着夏艳怀孕了肯定嘴馋,就给夏艳送了一兜槐花,让她蒸槐花麦饭吃。夏艳闻见槐花香甜的气味就馋得不行。吃罢午饭,就把槐花摘洗干净晾着。趁着外头不忙,在半下午就把槐花麦饭蒸好了,放上葱花,姜末,蒜末,辣椒面,用油一泼,放在案板上。又把大米淘洗好,放在锅里,大火烧开,小火慢慢熬着,作为晚饭。
修自行车的顾客走一波,又来一波,一波一波衔接得紧凑,又不那么忙碌。根生一个人在外面忙着,也用不着夏艳搭手。夏艳把晚饭准备好,就到外面来了。中午吃的臊子面,不顶饥,根生早早就饿了。看见夏艳出来,就问,晚上吃啥饭,我都饿了。夏艳说,已经做好了。根生问,啥饭?夏艳想着根生肯定也爱吃槐花麦饭,就故意卖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保准你爱吃。
正好没顾客,根生就进了屋,夏艳跟在后面。根生问,饭呢?夏艳指着盆里的槐花麦饭说,在这里呢,是槐花麦饭。根生一听,火呼地一下就涌上了头,端起盆子就摔在了地上。把夏艳吓得愣住了。我让你故意跟我作对,明知道我不吃这脏东西,偏做!
夏艳辩解,我不知道呀,咱们没在一起吃过槐花麦饭。根生抡起胳膊就要打夏艳,夏艳怕伤到肚子里孩子,赶紧跑到外面,怕根生追她,没敢停下来,就一直跑,也没地方可去,前面就是环城公园,顾不得了,先躲躲再说。
根生也没追夏艳,锁了门,跑到羊肉泡馍馆,要了一份优质羊肉泡馍,三个饼,又要了一杯酸梅汤,自己亲手把馍掰碎,还没到晚饭时间,食客不多,大厨舍得给他放料,一大海碗汤宽味浓的羊肉泡馍端上来,口水都流下来了,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夏艳在环城公园躲到天黑下来,有点害怕,肚子也饿了,就回了修理铺。根生坐在门外,喝啤酒呢。清真食堂不让饮酒,啤酒没喝成,肚子里总感到欠缺点啥,回来赶紧补上。几口啤酒下肚,胃里舒坦了很多。
夏艳不敢看根生,溜着墙根回到屋里,屋里依旧狼藉一片,她流着眼泪收拾了残局,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了,肚子里还有点空,又喝了一碗米汤,这才爬上阁楼睡了。
根生喝完两瓶啤酒,连着打了几个气嗝,心满意足回了屋,看见屋里干干净净的,脸上挂着笑,爬上阁楼,也睡了。
夏艳在五月端午节回李家庄给父母亲送粽子,顺带帮母亲招待回娘家的春燕一家人。夏艳妈让夏艳从门槛上跨出跨进几次,夏艳不明白什么意思。她妈说,如果先跨右脚,就是生女孩,跨左脚,生男孩,男左女右嘛。夏艳好奇地问,妈,那我是先跨的哪只脚?
几次都不一样,所以说不准。她妈说。
夏艳妈跟春艳在夏艳背后嘀咕,夏艳问说什么呢?还背着我。她妈说,按照老辈人的经验,如果怀女孩,就是满腰缠,从背后看,腰特别的壮实。如果是怀男孩,肚子尖,紧凑,腰身几乎从背后看不出来是怀孕。夏艳就追着母亲问,那我呢?是满腰缠还是肚子尖?
她妈说,你因为本身就胖,所以看不出来是哪种。
春艳接过她妈的话说,还有一种方法,也能看出来生男生女。夏艳缠着她姐,问,那你快告诉我,咋样看呢?
怀女孩孕妇会变漂亮,女孩打扮娘嘛。怀男孩刚好相反,男孩胎气重,容易色素沉着,孕妇脸上,脖子上颜色加深,尤其是肚子,就像扣了只黑锅,看起来要多丑有多丑。
夏艳就把脸伸到她姐眼前,说,那你赶紧看看我的脸。
春艳说,你皮肤本来就粉嫩,现在还是粉嫩,所以看不出来。气得夏艳把脚一顿,嘴撅得老高。她一心想生男孩,心里埋怨母亲和姐姐,怎么会模棱两可呢,哪怕骗骗我也成,先让我高兴高兴。
时间一晃就快到预产期了,关于在哪里生孩子,二姑跟根生讨论过几次,二姑的意见是在西安生,到底是省城,医疗条件发达。根生和夏艳想回李家庄所在的镇卫生院生,春艳就是在那里生的孩子,因为是正常生产,才花了四十块钱,住了一天就回家了。
二姑是拗不过夏艳和根生的,只好劝夏艳早点回李家庄,有情况了好立马去卫生院。
根生在一个下午送夏艳回到李家庄,再不回就来不及了,因为距离预产期只剩下一个星期。到了预产期这天,却是没动静,过了一天,胎儿还是稳如磐石。夏艳在家憋得慌,想着还不知道几时能生,就想着到西安呆几天,散散心。这天吃罢早饭,夏艳没敢跟母亲说,怕母亲阻拦她,只是跟父亲说到西安办点事,父亲是老好人,不知道深浅,竟然没拦她。夏艳趁母亲不注意,扛着将军肚,背着挎包出了门,迈着八字步朝车站走去。正走着,肚子里的胎儿忽然猛地踹了她一脚,吓了她一大跳,她用手托着肚子,继续朝前走。胎儿踢了她一脚,还不解恨,又开始撕扯她肚子,疼得她撕心裂肺,她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撕扯停止了,夏艳站了起来,刚走几步,撕扯又开始了,这次加大了力量,仿佛是一双大手,在她肚子里扭来扭去的撕扯,疼得她大喊一声,哎哟我的妈呀!
这声喊,把走在她旁边的一个村妇惊得跳了起来,李家庄本来就不大,这村妇比夏艳年长,作为乡亲,还喝过夏艳的结婚喜酒。村妇一看夏艳的架势,知道夏艳要临产了,忙把夏艳扶到路边一户人家的廊檐坐下,飞跑着去叫夏艳家人。
不久,夏艳爸拉着架子车,跟在村妇后面,小跑着来了,夏艳妈抱着一床被褥,气喘吁吁在后面追赶。夏艳看见她爸,心里就感到委屈,两行眼泪唰唰流了下来。她爸没说话,停下架子车,跟村妇把夏艳往架子车上扶。
夏艳她妈在后面大喝一声,慢着!惊得三个人一哆嗦,同时停下来扭头朝她看。夏艳妈喘着气说,你个死老头,也不动脑子想想,架子车上还没铺褥子呢,你想冻死夏艳。再说了,夏艳躺在硬车厢里,一颠簸,还不把娃生在路上。夏艳爸才意识到自己考虑欠缺,于是听话的站着没动,扶夏艳的手用了点力气,示意夏艳听她妈的话,等铺好了褥子再躺上去。
到了卫生院,直接进了产房,也没怎么折腾,孩子就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夏艳激动得哭了。
夏艳爸站在产房外,护士抱着白白胖胖的孙子让他看,他竟然眼圈湿润,连声说着,好!好!
夏艳跟她姐春艳一样,都是顺产,所以同样跟春艳一样,在卫生院住了一天就出院了。夏艳爸依然用架子车拉着女儿回李家庄,这次车上多了宝贝孙子,她爸拉车小心翼翼,如果路上有石块或者水坑挡道,怕孙子颠簸,他会拉着车绕一个大大的圈,避开这些石头和水坑。晚秋的天有些凉了,夏艳爸却是紧张的出了一身汗。他们刚到家,根生得了消息,也回来了。
自家女儿肚子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个男孩,夏艳妈很得意,一个劲的叫根生抱儿子,根生朝襁褓中的儿子望了一眼,吓得闭上了眼睛,这哪里是婴孩,分明是没长毛的猴子嘛。
根生下意识朝后退去,别说让他抱,就是让他多看一眼他都不敢。
夏艳妈心情好,没计较根生的态度,反而劝说他,刚生下来的娃,都是这个样子,小时候越丑,长大了越俊。
说得根生不好意思,勉强的张着眼睛又看了一眼。
夏艳立了功,理直气壮地说,韩根生,我想吃大肉馅饺子。夏艳妈说,刚生完孩子,不能吃难消化的食物,要喝小米稀饭呢,等着,我给你熬去。说着就去厨房了。
夏艳不依,非要吃饺子,根生好脾气地说,忍几天,出了月子,别说大肉馅饺子,就是山珍海味,都会让你吃个饱。夏艳撅着嘴,朝根生撒娇,不嘛,我就要现在吃大肉馅饺子,我肚子都饿扁了。
根生跑到厨房,跟丈母娘商量,夏艳想吃大肉馅饺子就给她包,又不是吃不起。丈母娘心想,大肉多贵呀,你以为用嘴说说就有肉了。因而对根生没客气,骂他狗屁不通,就会瞎嚷嚷。根生碰了一鼻子灰,竟然没生气,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钱,放在锅台上,说,夏艳和孩子在家免不了花钱,这点钱你拿着。根生很少称呼丈人和丈母娘为爸妈,他不是嘴甜的女婿,叫不出口。再说了,他们的感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夏艳妈一直对根生这种白搭话很有微词,今天根生大方,她没计较根生没有叫她妈,要搁以往,早就黑脸了。
夏艳妈坐在灶下,没起身,而是伸长胳膊收了钱,凭手感,有大几百块,她不由得眉开眼笑。把钱揣在怀里,让根生帮他烧火,她站起来收拾另外一口锅,添水,加火,水滚后,卧了九颗荷包蛋,一只碗盛六颗,一只碗盛三颗,交代根生吃三颗那只碗,把六颗那只碗给夏艳端过去。根生扭捏着说,我又不是月婆子,吃哪门子荷包蛋,都给夏艳吃吧。夏艳妈说,男人家咋那么啰嗦,让你吃你就吃,你赶紧在灶房吃了,小心春艳看见说我偏心眼。根生刚给了丈母娘钱,觉得也不是白吃,就端起碗,三下两口把三颗荷包蛋吞了。
夏艳和根生第一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可让夏艳父母扬眉吐气了,夏艳父母高兴,孩子满月大宴宾客,场面不亚于婚礼。
开宴前,夏艳爸站起来讲了几句话,无非是感谢父老乡亲,亲戚朋友捧场,让大家吃好喝好之类的客套话。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纸,展开来,上面用毛笔写着李涵两个字。夏艳爸清了清嗓子,声音朗朗地说,我宣布,我孙子的大名叫李涵,这个涵是姓韩的韩字的谐音,李韩本来就是一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