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买年货时,父亲特意嘱咐我:“你‘割’了豆腐冻上些,等着做炒冻豆腐大白菜吃,再放上粉丝一起炖。”我随口应承着,心想冻豆腐有什么好吃的呢。既然他老人家想这口,豆腐又便宜,就满足他的心愿吧!
以前的冬天,母亲经常做冻豆腐。很简单,无非是把‘割’的豆腐切成小块,码放在盘(盆)里,只需放在天然的大冰箱(室外)一夜,嫩白细腻颤颤悠悠的豆腐就冻得硬邦邦的,颜色变黄,时间久了就变成土黄色。因为天气冷的缘故,上面还有凝成的白霜。那时没有冰箱,冻好了的冻豆腐就放在没有烟火储存食物的一间冷屋子里备用。
想吃的时候,拿到有烟火的暖和的屋子里,化了冻,洗干净了就可以在乡下土灶的大锅里和脆嫩清爽的大白菜会合了。解冻之后的冻豆腐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气孔,像松糕,很干松,拿在手里一捏就瘪了,气孔应该就是判断冻得好赖的标志吧。鲜豆腐吃在嘴里是嫩滑的,冻豆腐口感则完全不同,有点儿嚼劲,外形有一点儿类似陕西小吃凉皮里放的面筋。
爷爷奶奶、二伯还有父母都喜欢吃冻豆腐,对这一口情有独钟,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吃鲜豆腐。
到了冬天,村里的街道上每天都会有骑着自行车串村卖豆腐的小贩,响起木梆子特有的“梆梆梆”敲击声和“卖豆腐了!”的吆喝声。听到声音,村民们都端着瓷盆或搪瓷盆出来‘割’豆腐。白白嫩嫩的一整块豆腐安安静静呆在自行车后座的竹篦子上,被一大块干净湿润的白棉布包裹着。
‘割’豆腐的时候,小贩揭开白棉布,拿起一把锃亮光滑洁净的小铲子,先约莫着尺寸横着从上到下划开一道,再根据顾客的大小需求竖着‘割’一块,迅速铲到手杆秤的托盘里称。一整套动作干净利索,小时候的我一是眼馋他手里敲的木梆子,二是眼馋他‘割’豆腐用的那把锋利的小铲子。
豆腐买回家,就可以和大白菜放在一起炒。大白菜是冬天的主菜,几乎天天吃,只是炒大白菜太单调了,丰富一下口味,那么就放豆腐或宽扁粉在一起炖。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又琢磨出冻豆腐和大白菜放在一起炒的做法。
父亲念叨了好几次:“那时候我才七八岁,你爷爷带着我和你二伯去舅姥爷家拜年,六里多路走着去的,去了吃的炒冻豆腐大白菜,切的大肥肉片子,还放了宽扁粉条一起炖的,真好吃啊!压岁钱才五毛!”每一次说起的时候,父亲的眼里无比神往,语气里满是感慨。
听着他的叙述,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春节,天寒地冻,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兴奋地跟着自己的父亲去走亲戚。一路上,刺骨的寒风袭面,无情地钻进了单薄的棉袄里面。赶路让他们的小脸红扑扑的,一路上看不够的光景,说不够的话,也不觉得多么冷了。
穿过一个个村庄的街道,走大路,转小路,走了六里多远,终于到达了小县城西南边缘的亲戚家。又冷又饿又累,坐下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炒大白菜冻豆腐端上桌,香气四溢。
脆嫩的大白菜炖的软而清甜,大肥肉片子肉香很足,干松的冻豆腐吸饱了炖出的汁水变得很有滋味,宽扁粉炖得油润透亮滑溜溜的。这一切吃到嘴里是多么满足,寒冷饥饿疲累一扫而空。
父亲说爷爷带着他去过舅姥爷家拜过好几次年,直至今日他对当时吃到的炒大白菜冻豆腐还念念不忘,视若珍馐。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我去小区东门外赶了最后一个大集,‘割’了四元的豆腐,回到家就细心地切成小块,码放在盘子里,放进了冰箱冷冻起来。正月初六立春中午我做了父亲心心念念的冻豆腐。在大集上我割了两斤黑猪肉,特意切了很多猪肉片子。家里没有宽扁粉了,仅有一束细白的龙口粉丝,就是它了。
我很用心地做完了,端到了餐桌上,迫不及待尝了一口,索然寡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我对父亲说:“你想吃的冻豆腐做好了,你吃吃看看吧!”
饭桌上父亲用筷子满怀期待地夹着吃了两三口,咂摸着一会儿滋味,失望地说:“怎么没有以前的好吃呀!以前的冻豆腐有很多气孔呢!”我们只得勉为其难地吃着,吃了三顿饭好歹吃完了这一大碗菜。
问题出在哪儿呢?是我没有把豆腐放在室外冻吗?是现在的豆腐品质没有原来好吗?是没有在农村的大锅里炒吗?即使是黑猪肉也没有以前农家精心喂养了近一年的猪肉香吗?还是今天我们吃的好东西太多了以至于觉得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呢?还是在那个年代这算是好东西呢?还是儿时的父亲走着去亲戚家拜年又冷又饿又累吃起来格外好吃呢?
最后我大约想明白了,与其说是父亲想念冻豆腐,还不如说是他想念那段岁月,想念儿时和二哥跟着自己的父亲去拜年的快乐时光吧!民以食为天,最终这些特殊的情愫全部凝聚到了朴素的食物上,让老父亲魂牵梦萦,隔着漫长的岁月,在春节的时候突然涌上心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