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醒 —— 061 第十三回-解析秦可卿

秦可卿这个人物身上存在诸多矛盾和疑点:贾家十分重视家族联姻,贾家的原配媳妇各个出身高贵,唯有秦可卿只是薄宦之养女,不过和贾家“有些瓜葛”;秦可卿出身低微,但葬礼规格极高;结合前后文看,贾珍绝不是深情之人,不会因为和秦可卿的私情深厚就如此非理性的大葬;作者一面写秦可卿淫荡,一面又写其贤淑;秦可卿成长于薄宦之家,却有极高的见识和远虑;秦可卿能作为警幻仙子之妹与宝玉梦中幻境共度良宵,还能死前托梦王熙凤;焦大骂她与公公通奸,贾府上下却对她高度赞赏极尽溢美之词;最后,病的不清不楚,死的不明不白;宁府一家两处设祭;两个丫鬟一死一做义女。


据书中描写,贾珍在尤三姐面前是有色心无色胆,他怎么会去冒着老大风险私通儿媳?何况以贾珍之权势什么样的美女弄不到,买不来,何必去吃窝边草?贾珍又非痴情种子,不会偏偏对儿媳动了真感情。


种种异端非只一处,处处透着诡异。


一种说法是,文中“义忠亲王老千岁”为康熙废太子胤礽,秦可卿是其幼女,以养生堂抱养来的弃婴的名义养在秦业家,后又嫁入贾家,实为由贾家庇护。所谓“扒灰”不过是贾珍拜见秦可卿请安被误解而已。秦可卿生病是由于生父胤礽政治斗争失败,心里压力巨大,此后更是被迫自缢,故“淫丧天香楼”用史笔。瑞珠、宝珠因知情需要保密故有如此结局。因秦可卿身份高贵,贾家积极攀附故上上下下极尽赞美,秦可卿可用其父没用上的高等级棺木,葬礼也异常隆重。


这种说法的问题是,如果按照这个设定推演,胤礽被废政治斗争失败,秦可卿的葬礼不应当如此大操大办,秦可卿的真实身份是需要隐瞒的,这样张扬岂不令人起疑,王公贵族们的路祭更等于是向皇帝宣战了。书中太上皇、皇帝均在世这与康熙废太子时的政治格局不符。代表皇帝的戴权更不可能来祭奠还给贾蓉一个五品龙禁卫。贾家敢于藏匿废太子之女还风光大葬应该是明目张胆的得罪了皇家才对,但秦可卿死后不久元春即封妃。


还有的观点说秦可卿是皇帝养在贾家的地下情人,这个实在是太过诡异,秦可卿有公开丈夫贾蓉,还和贾珍私通,这等于皇帝主动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况且两人又如何见面?就算为了背着太上皇,皇帝也不至于用这种方法。


如前文观点,作者写小说不是为了隐晦的写历史。塑造秦可卿这个角色不是具体影射什么人,而是在创作中取材于现实中的某些人某些事。康熙废太子胤礽可能是作者参考的素材之一,但这并不表示作者写秦可卿是为了写废太子。实际上,明夺门之变,唐玄武门之变等均有类似情节。


回归小说,经过研究推断我认为:秦可卿这个人物原来是两个,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后,因为敏感的政治原因和小说写作结构调整作者强行合并了两个人物。小说写作因种种原因,如有必要人物原型拆分、合并,情节时空挪移、增删都是常见写作手法,并不罕见。

为方便表述,合并前的两个人物分别命名为“秦氏”和“可卿”。


秦氏:


秦氏出身高贵而神秘,因“情孽”而生,是太上皇(老皇帝)的私生女,老皇帝“情可轻”始乱终弃。秦氏应是随母姓,其母或隐喻秦香莲,是为“情种”(秦钟)。私生女不能进宫,但老皇帝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故此女由老皇帝宠信之内臣以养女的名义收养。贾家贾敬出家做了老皇帝的替身,贾蓉迎娶老皇帝的私生女都是为了巴结老皇帝。故贾家合家上下极尽能事的肉麻吹捧秦氏。文靠科举,武凭战功。贾母对这种走偏门巴结攀附皇家不太认可,怕他们弄巧成拙故冷眼旁观,所以贾母与宁国府关系一般。


秦氏出身高,“行事又温柔和平”,受教育好,故贤德,识大体,有远见,能居高临下嘱咐王熙凤贾家以后如何安排(假托梦境,实际是二人密谈)。王熙凤竭力结交秦氏自然也是为巴结皇家。


秦氏在贾家虽然衣食无忧,起居奢华,卧室内摆满古玩珍宝,但心里是忧郁的,自己要隐瞒身份,与生父不能相见,更不能相认,生母被生父抛弃孤独病故。丈夫贾蓉和自己各有各的房间,两人名为夫妻实际没有感情,贾蓉只知享乐不成器,对秦氏敬而远之。秦氏在贾家不幸患妇科癌症(或因贾蓉淫乱传染性病后流产、癌变),病中老皇帝即通过冯家(冯唐、冯紫英)派张太医前来探望,所以张友士(有事)诊病时秦氏没有回避可以直接见面,贾珍、贾蓉则紧张不已,尤其关心秦氏的性命。然而秦氏最终不治病故。太上皇哀伤不已又不能直接出面,派心腹太监戴权探望,确认死因,为了让自己的私生女葬礼风光些,便封了贾蓉龙禁卫,戴权借机私自要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所以这银子要直接送到戴权家里不能送到部里,贾珍也乐得花些钱让戴权为自己在老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宝珠是秦氏丫鬟,是随秦氏一同进入贾家的,是秦氏唯一的贴心人,秦氏念及多年主仆之情,死前遗命收宝珠为义女。


老皇帝的女儿年纪轻轻死在贾家,贾家自然胆战心惊,害怕老皇帝怪罪。初闻死讯时及葬礼前后贾家是四处宣扬夸赞秦氏的好处。为了讨得老皇帝的宽恕和欢心,还要极尽哀痛,倾其所有的风光大葬秦氏,用皇家规制的棺木,贾珍还手执“哭丧棒”以孝子形象示人。后文元春封妃前贾家一干人等消息一节,全家上下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仿佛做了老大亏心事,即因秦氏之夭折担心被问罪。


贾家于大厅上设秦氏灵位祭奠,四王为首的各家贵族弄老大阵仗赶来,也是为了做给老皇帝表忠心的。其中北静王等已提前知道老皇帝感念贾家善待秦氏要抬举元春,故率先结交“国舅爷”贾宝玉。


“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与秦氏没有直接关系,写义忠亲王为的是伏后文妙玉的出身。秦氏生前不能享受皇家待遇,死后能以樯木下葬是对老皇帝的安慰。秦氏的身份是可以用这样的棺木的。贾家此举让老皇帝很满意。


秦氏在太虚幻境对应的身份是“警幻仙姑”(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妹妹),这与其高贵身份是匹配的。这种身份对应不等于神仙下凡,就像贾宝玉不知道自己是“神瑛侍者”一样,秦氏也不知道自己是“警幻仙姑”。警幻仙姑在梦中通过看画,读诗,听曲向贾宝玉揭示了十二钗命运。



可卿:


可卿(可轻,形容其出身下贱)是寒门薄宦秦业为了巴结贾家在秦氏嫁入贾家之时送给宁国府的“扬州瘦马”。到了明清时期,“养瘦马”成了一项暴利的投资,有一大批人专门从事此项职业。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以此从中牟利。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秦业深知贾珍、贾蓉父子都是酒色之徒,故投其所好从育婴堂买来天生丽质的可卿再下功夫调习,养成后以养女的名义送与贾珍(如司徒王允之貂蝉)。可卿作为一等的扬州瘦马色艺俱佳,“生的袅娜纤巧”,“风流袅娜”。


贾珍收到可卿自然欢喜,遂将其豢养在天香楼,再让瑞珠伺候。可卿类似宁国府的家妓。天香楼除了宁国府自己父子聚麀外还为结交讨好权贵而设。贾珍在宁国府天香楼淫乐,还不忘拉荣国府的爷们儿下水,为的是借此拉拢控制荣国府形成利益共同体。贾琏应已经上道,可卿死后,贾琏又在贾珍、贾蓉父子的引诱下去找尤二姐,尤三姐。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册子上秦可卿的形象是悬梁自尽,说明判词采用的是可卿的内容。毕竟秦氏的身份比较敏感。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秦可卿曲子也是如此:“[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按当时的观念,以上说的就是天香楼的扬州瘦马可卿以美色淫欲带坏了贾家上下的爷们儿。


当贾宝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贾珍父子就迫不及待的行动起来,要拉贾宝玉下水,趁贾宝玉来宁国府,让可卿带他上天香楼(太虚幻境),进入卧室(孽海情天),卧室陈设自然低俗香艳——“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看淫画,读淫诗(十二钗册子),听淫曲(十二支红楼梦曲),最后让可卿教他云雨之事并发生性关系。这导致贾宝玉尚未发育成熟便过早的接触了男女之事,这成了贾宝玉走入“迷津”的开端。正所谓:“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只是贾宝玉天生与众不同,痴情不贪色,没有与贾珍、贾蓉同流合污成为“皮肤淫滥之蠢物”。


这种过早令贵族子弟发生性行为的做法并非空穴来风。清朝末代皇帝就有相关的传言。根据沈醉1981年发表的文章《末代皇帝特赦以后》记载:“溥仪十多岁住在故宫的时候,因为服侍他的几个太监怕他晚上跑出去,而且他们自己也想回家去休息,经常把宫女推到他的床上,要她们晚上来侍候他,不让他下床。那些宫女都比他年龄大得多,他那时还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完全由宫女来摆布,有时还不止一个,而是两三个睡在他的床上,教他干坏事,一直弄得他精疲力竭,那些宫女才让他睡觉。第二天起床常常头晕眼花,看到太阳都是黄的。他把这些情况向太监一说之后,他们便拿些药给他吃,吃了虽然能够对付那些如饥似渴的宫女,但后来越来越感到对那些事没有兴趣了……”以上虽是传言,但可说明有通过色欲拉拢控制男孩的招数。对十多岁的溥仪采取的手段有可能沿袭于清早期甚至明代。宝玉和可卿发生性行为的年纪也是十岁左右。


对于贾珍、贾蓉父子天香楼之淫乱,尤氏软弱装聋作哑,秦氏则深恶痛绝应当和贾蓉有过冲突,并因性病流产。秦氏病亡后,贾珍父子惊慌失措,可卿则自知难逃一死,故在天香楼被贾珍逼的悬梁自尽,陪伴可卿的瑞珠也被灭口。贾家自知做了亏心事,便在天香楼为可卿设灵位超度亡魂。因可卿含冤而死,故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可卿在太虚幻境对应的身份是“警幻仙姑”之妹“可卿”,在梦中与宝玉有“阳台、巫峡之事”。


秦氏与可卿的合并:


现代人都能猜秦氏原型是康熙废太子之女,遑论当时。在文字狱高压下,作者必须大幅修改秦氏的故事。明清两代“扬州瘦马”豢养家妓在贵族中蔚然成风,可卿的丑闻故事也可能会得罪什么权贵,也要避讳。从文学创作角度考虑,这两个角色独立写起来篇幅过重可能盖过主线情节。这两个角色又有很多相关联之处,各自单独写又不够丰满。批书人脂砚斋也有相关建议。综合以上种种原因,作者斟酌再三在初稿的基础上大幅修改,将秦氏与可卿两个角色合并为秦可卿。


秦可卿出身的故事,为避皇家讳,自然以可卿为主,明写“抱养”其实就是买来的。人物形象则两者兼收并蓄,故称“兼美”。为避免淫秽,对秦可卿日常生活描写多采用秦氏情节。卧室的奇怪陈设其实是“淫”加“贵”的组合。陈设暗示的固然是香艳故事,但都出自贵族、皇族。读者往往注意这些陈设暗示香艳,但其实也在暗示秦可卿的贵族身份。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是利用梦幻将两者情节巧妙融合,秦氏负责揭示全书主旨和十二钗命运,可卿则负责性启蒙。


可卿之淫由天香楼贾珍父子聚麀改为贾珍私通秦可卿。秦氏之病因则改为“养小叔子”后强行堕胎。秦氏病死、可卿自缢合并为秦可卿病愈后贾珍再度私通秦可卿被尤氏撞破,秦可卿于天香楼自缢。(此节后来被删)


其他不重复的情节无需合并,未作大的改动,由于是在草稿的基础上强行合并两个角色,导致人物设定和情节存在矛盾和割裂感。秦可卿成了“风月宝鉴”和“金陵十二钗”两套体系融合的关键人物。


天香楼一节是秦可卿之死的关键情节,是重头戏,按理应当保留,但因强行合并两个不同的人物后秦可卿的性格、行为前后矛盾,最终作者在批书人的要求下删去了。


(秦可卿角色塑造示意图)

结合上图我们梳理一下秦可卿这个角色的产生:


首先作者根据历史素材创作了秦氏的故事(风月宝鉴体系,偏重明末清初历史),根据当时贵族家庭的生活丑闻创作了可卿的故事(金陵十二钗体系,偏重曹家及其他贵族故事)。


作者对初稿中这两个角色不甚满意,同时基于当时文字狱和避免得罪权贵的原因决定合并角色,合并后的修改稿交给了脂砚斋(遗老)批阅。脂砚斋注意到了秦可卿的角色问题,出于爱护秦氏形象,维护风月宝鉴体系的目的,让作者删除了淫丧天香楼一节。作者在此脂批本的基础上应该还会再做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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