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两场久年不遇的大雪便接踵而至。天苍苍,野茫茫,豫南大地素裹方褪,又披银装。这雪,盖住了山川,封住了道路,隐去了物语,消歇了人声,愈来愈闹的村居又回归了古老的静谧。
这雪给我们带来了难得的清静和安闲。由于天气,上级通知停课,大家一下子多了几天假。大年未至,课业已毕,心头正是可以放空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这雪,多好!
睡足了,玩好了,肚里的馋虫便开始活动了。对了,办嘴吧!吃什么好呢?早回在家的儿子嘴快:包馍馍,搅面馍馍!
搅面馍馍!这可是我家的传统手艺。小时候的我们有个很会办嘴的父亲,所以那时吃搅面馍馍几乎是家常便饭。想到这,一幅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一个老旧的厨房里,一方棋盘式木窗隐隐透着凉风,两扇关上的小板门呀呀作响,黑不溜秋的土坯灶台上放着一盏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灯焰东倒西歪,弄得黑乎乎的墙上忽明忽喑。门旮旯的地窑子火笼里柴火正旺,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围炉而坐,正有滋有味地吃馍馍。而他们又当爹又当娘的父亲正在灶台上忙乎着做馍馍。他们的父亲是个50来岁的小老头,慈祥而有些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风霜,不过挺有精神头儿。只见他娴熟地用筷子在大瓷碗里一搅又一挑,一个面记子就到了小面板上,把小面板上的铺(pú)面打得直溅。他迅即并着手指在上面按上几按,那团面马上就成了一张圆而匀的花面叶。随后挑上几筷子馅儿,捻提起面叶边,两手走马灯般地捏撮着,那面叶很快变成一个大包子。然后双手一捧,换手如投篮般,啪!打在热锅上,按成饼,这馍就成了。翻几番,烙成二面焦黄,就可以吃了。父亲手虽快,几张嘴更快,盘子里开始总是不见积存,直到几个小肚皮填饱。
父亲包馍馍技术很高,可以用小小的面记子包上半碗菜,皮薄得透亮而不破。那时都穷,菜馅很假,基本上是青菜萝卜之类。不过对于从小没娘的我们,这已经很难得了。靠着父亲的精心打理,我们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在我们心里,父亲就是天下最好的厨师。
父亲做馍馍还有个故事。据父亲讲,搞运动时,他因有人诬告有历史问题而被停职审查。其间,大家生活都很清苦。父亲在所在小学校墙边种有两棵大菠菜,又弄了一点面,便靠菠菜叶子当大家儿隔山差五地包馍馍改善一下生活。这馍香吸引了批斗他的人,大家都来分食,结果,他的批斗竟由此取消。
叮叮咚咚……我的回忆被一阵响声打断。原来,儿子早已行动起来了。他洗好了腊肉,正有模有样地办起馅来。
妻子是个巧手,很会打理饭菜,既快又不缺味。只是她平时不太喜吃这干烙的面食,平时空闲又少,我的美味生活总有些美中不足。有时一提议包馍馍吃,她便笑着说:“你有祖传功夫,你来!″我只好苦笑。
我们姊弟妹几个,虽然小时候过了许多苦日子,但因我是男孩,便受了优待,父亲的厨艺理所当然地都被几个姊妹继承走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是独自一人在一个深山里的教学点教书,勉强学会了填肚子的基本方法。有一回,我试着包馍馍提高一下。因无面板,也学父亲的样子,用报纸在锅台上一摊,洒上铺面,便动起手来。谁知报纸有点不够意思,竟和面叶粘在了一起,弄得我非常狼狈。从此,我不再学此艺。惹得妻子现在还经常笑话。
这次,妻子有点露一手的意思。换上了下厨装,拿出了待客用的土鸡蛋,地道的真粉条。不一会儿,料就备齐了。便就着烤火的柴炉,支起锅,哧啦哧啦地炒起馅儿来,顿时满室生香。烙馍馍的锅也与时俱进地换成了电饼铛。她一动起手来,我和儿子只有坐享其成的份了。
“来啦!″似乎转眼之间,一个焦黄烫热的大圆馍在妻的大嗓门中出锅了,放在了我面前。
我咬了一口,停下了。“怎么了?不好吃?″妻回望我一眼,疑惑地问。“好——吃——!″我夸张地回答。
我夹着这馍,仔细端详。它皮薄而匀,白里透黄,硬锵锵的,馅儿中夹杂着红的肉,黄的蛋,绿的葱花,透亮的粉丝颤巍巍的。一咬,咯嘣一声,齿颊留香!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如絮,如梦。柴炉的火呼呼地响着,把空气都烤得暖暖的,香香的。
父亲去世多年后,我似乎又尝到了幼年时那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