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是姥爷的祖辈传给他的一幢青瓦老房。
我喜欢中国古老的青砖建筑,老式的青砖瓦房浓缩着传统建筑的精髓。“青瓦铺于房顶,素雅、古朴、宁静”,"飞檐举于天地,飘逸、灵动,轻盈”。
姥爷祖传的瓦房外表还算气派。正房三间坐北朝南,大坯砌墙,青砖包角,青瓦扣顶。鳞次栉比的青瓦有序的排列着,朝北的阴暗面,经年的雪雨给青瓦涂上了片片绿苔,有的绿苔发霉变黑了,倒像是一层黑绿相间的绒布敷在了瓦背上。隆起的屋脊圆愣愣的,像鲸鱼的脊骨,两端高高翘起,雕刻在上面的鸟兽用力的拉起屋脊想要腾飞。屋檐向下排着是好看的花瓦。花瓦是花边的三角形,一个个挂在屋檐下,下雨天,雨滴在瓦角上滚落,就像洒下排排串串晶莹剔透的珠子。
老屋前面的院落不大,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厢房,一个做厨房,一个做仓房。朝门的地方修着一面影壁,很简单的造型。
影壁后面是茅厕,那可是叫我胆颤的地方。茅厕里土坯垒的墙,玉米杆子铺得顶,到处是洞隙。蹲在里面看看顶,望望墙,总怕有蛇爬出。茅厕没有门,有时候猪狗会从外面闯进来,吓得我扯着脖子叫喊着驱赶。
门洞比较宽敞,大门很厚的门板,漆色斑驳了。我记事的时候门槛上面挂了一副“抗属光荣”的红扁,显示了李家的荣光。
老屋传到姥爷一辈时已有百年了。姥爷的父亲被一次意外的横祸夺命而去,那时候姥爷才和土炕一般高。姥爷是独苗,有个大哥在外逃难多年。知道下落后,姥爷找去时正恰去世。堂姐堂弟在外地不回家了。寡娘扶养姥爷成人,所以家境很苦。
走进老屋,内设的简陋破旧,说明了老屋的历史和主人生活的艰苦。东西两间内房屋都吊了顶,也都粉刷过墙壁。东屋一直是姥姥姥爷住着,墙壁和屋顶经久烟熏,都已经黑黄了。屋里土炕上摆着一个大衣橱还算新,栆红的大漆泛着光亮,一个梳妆台也是一样的栆红漆,据说是母亲的陪嫁,因为母亲嫁到天津没有带走。这也许是老屋最有光彩的器物了。
西屋墙壁还算白光,屋顶是花纸裱糊的。土炕以外一个旧桌子,一个衣柜,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漆色。可是它却迎娶过李家六房儿媳妇。
堂屋没有糊顶,大梁裸露着,和墙壁一样被烟熏的黢黑。经年久月的灰尘积累,屋顶和墙角挂着很多的尘絮,风吹动时,有时会掉下些许,不知道会吓一跳,以为是黑毛毛虫落下呢。
堂屋除了锅灶,没什么家具。留有印记的是那放在屋角的桌子,那算是件古董了吧。因为桌子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漆色,灰糊糊的一层厚厚的污垢,疙疙瘩瘩的桌身桌面像鳄鱼的皮,我几次想擦拭一下,都无从下手。这就是李家父辈苦挣扎的历史记录,又是活脱脱的生活化石。
东厢房没有隔断,有一架老式织布机放在里面。那时候穿粗布衣服的已多是老年人了,但是家里的被褥大多是粗布的。老屋里的粗布多出自姥姥的手。姥姥纺纱织布的过程我耳闻目睹,当时年纪小没有感觉什么,现在忆起当时的情景,只觉一股异样的美荡击心胸,就想立马想写出来。
织布是件细致、繁杂、辛苦的手艺。要经过选棉、挫布绩、纺线、浆、染线、络线、牵机、织布等多重工序才能完成。
当一天的活计收拾停当后,老屋格外宁静。女人们就上炕,围着小油灯做着女工。我有时候钻进被窝,有时候坐在炕头看姥姥纺棉花。
纺车构造很简单,全部是木结构。姥姥右手摇动纺轮,左手捏着棉条接向线锭子的线头。棉条随着线锭子的快速转动,一条条白白细丝就自动缠绕在锭子上了。纺线需要纺纱人左右手很好的配合。姥姥右手不紧不慢的转着纺轮,左手顺势后拉——拉,又前倾——倾,棉线就一缕缕绵延而出。静静的夜晚,屋里除了灯花偶尔跳跃两下,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就只有纺车吱扭扭,吱扭扭的响着。回想着姥姥纤细的双臂,随着转轮摇动,前俯后仰有节奏的舞动着,眼前就会幻化出一副场景。几十辆纺车,几十位村姑,同时舞动着手臂,缕缕丝线缠绕飞舞。纺轮吱扭扭的转动,和着优雅的乐曲,上演了一场《木棉曲》,古朴、悠然、灵动。好美呀!
之所以起名《木棉曲》,因为整个织布的工程都是和木、棉打交道。《木棉曲》精彩的不仅仅是纺线,重头戏还是织布。织布机也是木制结构。姥姥家的织布机大概属于“斜织机”。一个机架,经面和机座成五六十度倾角。织布人坐着操作,需要手脚并用,脚踏手拉来完成。姥姥坐在机子前,双脚一高一低的踏着,一手握着前方的篦板,一手不停的穿梭子。织布机,哐当当哐当当的响起,一把紫亮亮的木梭飞过去,穿回来,发出细细的“嗖嗖”声。机上就仿佛画画一般,出现了条条格格的五彩粗织布。那种节奏不用指挥自形成,那声音不用伴奏也动听。难怪东汉逸王在《机妇赋》里写到“纤纤静女,经之络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相隔若干年后,这摇曳多姿的纺织舞曲又在我面前重演,兴哉,美哉!
老屋,古朴的老屋;老屋,真情的老屋;老屋,坚贞的老屋。一片青瓦,一块土坯,都承载着老一辈的艰辛,渗透着浓郁的中国风味,都有化不开的乡愁。陈旧简陋的老屋,传扬了李家的家风,锻造了李家的骨风。从这里走出了条条汉子,嫁出了朴实善良的女子。又娶进了李家的新
人。
有记忆的李家老祖就是姥爷了。姥爷高高的个头,长方的脸颊带着一股刚毅,两撇八字小胡蕴含着一种男子汉特有的锐气。他是十里八村称赞的汉子。和他的名字一样,姥爷城府深厚。说话掷地有声,处事果敢冷静。心地干净,做人醇厚,待人热情,于己严苛。抗战时期当村长,周旋日伪之间,保护村民的安危。
姥姥十五岁嫁到李家,和姥爷一同熬着穷日子。姥爷那辈儿,形单影只。可是姥爷姥姥却子嗣兴旺,六男二女的大家庭,姥姥姥爷要付出多少心血才能托起呀。
姥爷家没有多少地,姥爷做着各种营生维持生活。老屋里,姥姥黑天白夜的操劳着。孩子们没有什么衣服,冬季来临,姥姥就等孩子们睡下以后,把单衣洗了,在锅里曝干,絮上棉花,连夜缝好,早上起来穿上御寒。所以姥姥练就了一手飞针走线的功夫。
姥姥生四舅的时候闹大水,家里没有一点吃的,饥饿的姥姥没有奶水,月子里就下水去枣树林捞栆吃。
尽管日子艰难,姥姥姥爷还总是伸出援手救助亲戚及邻居家苦难的孩子。亲戚家几个孩子都曾寄居过老屋,没娘的孩子也吃过姥姥的奶水。 李家的父辈博大的胸怀,厚重的品格为子孙竖起了一座丰碑。
。第一个走出老屋的是姥爷的长子——我的大舅。大舅传承了父亲刚毅、果敢的性格,更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为弟妹们能生活,他卖过自己,吃了很多苦头儿。
抗战时期,大舅给八路军区小队队长当警卫员。出生入死的故事至今都在村里流传。 四八年大舅离开老屋随大军南下了,此后一直没有回家。
五六年大舅探家回来了。那一天姥姥站在北胡同口,看见一个人挑着担子颤悠悠进了胡同。姥姥不认识,心里在问,这是去谁家的?看着那人进了自己家门。姥姥回到老屋,才知道自己的大儿回来了。真是:南征北战离老屋,枪林弹雨母担忧,岁月十载容颜改,母子难辨双泪流。
解放后,三舅、四舅离开老屋去了天津。妈妈嫁到天津,后来五舅、六舅走出老屋到了部队,二姨嫁到了邻村。只有二舅挪开老屋一点点,带着妻儿到老屋后面的院子单过了。
姥爷的孩子们没有熟读过四书五经,但是个个都是达礼、恭顺、孝敬的。老屋的桌桌凳凳,炕炕沿沿都记载着他们的故事。
大舅解放后就在湖北一个县城做了父母官,他思念爹娘,就说服他们去了湖北
。姥爷姥姥在那住了几年。从未离开过老屋的他们不习惯南方的的生活,最终要回老屋了。据说离开的时候,大舅这个在枪林弹雨中滚过来的硬汉子,哭的稀里哗啦的。一片孝心叫人动容呀。
五舅每次从部队回来探家,走进胡同,总是隔过自己的家不进,带着全部行李先要回老屋,陪着自己的爹娘说话聊天,啥时候姥爷说,回去吧。五舅才留下带给爹娘的礼品回他自己的家。
三舅是很孝敬姥姥姥爷的,过年总是要回老屋。他知道姥爷喜欢吃德州的扒鸡,每次火车途径德州他,他都要下车买烧鸡。有一次他怕中途不好买,就在天津买了烧鸡带回来了。姥爷吃着烧鸡,突然说了一句“你狼(糊弄的意思)爹呀”。三舅一脸的尴尬和歉意,从此恐怕再也不会买他处的烧鸡带回来了
那时候天津凭票供应糕点,我家没有吃过糕点,票攒多了买了点心给老家寄回来。姥爷的床头有个木箱子,都叫糕点的油浸渍的油亮了。
四舅很精细,早早就为爹娘买好了寿衣,这是风俗,并不显示不吉利,老人很高兴,把它锁在老屋的地柜里,姥姥每年都拿出来晾晒几次。晒呀晒,几年过去了,突然感觉寿衣的花色过时了。四舅得知,立马重新买了一套。事情不大,孝心可嘉。
姥爷的威严是骨子里有的,良好的品德潜移默化影响着孩子们,谁个敢不敬不孝呢?二姨就是无论老人怎么指责,都无怨无悔侍候双亲的典范。
姥姥博爱仁厚,对孙辈儿慈爱有加。但是管家教子也是严厉的。儿女媳妇谁也不敢对她造次,即使有意见有怨气,也只能自己去消化。
大家庭统领于老屋下,儿女们就像放飞的鸟雀,翱翔一番还是要回归老屋的。老屋又是孩子们的乐园,好几个孩子学前都是在老屋度过的。寒暑假在外的李家人像候鸟一样奔回老屋来。老屋后院的磨不停的转,白白的卷子大笼屉蒸,要供度假的人们吃。暑假里,自留地的瓜果敞开吃,老屋的床都叫吃瓜的孩子们尿的通透呢。
过年,喂了一年的猪宰了,等着回老屋的儿女们。老屋的门透风,老屋的纸糊的窗棱露气,但是大家横七竖八的躺在热炕上,别提多温暖,多温馨了。
。。老屋简陋,老屋破旧。但是回老屋的人们,不管大人孩子都是欣欣然的。老屋的亲情总是暖心窝,沁心脾的。姥爷是种瓜的把式,瓜熟季节,收工回家怀里总会给我揣几个香喷喷甜蜜蜜的瓜,放在衣柜里,开厨满屋香。
在老屋没有山珍海味,吃的最多的就是玉米粥,玉米饼,红咸菜。但是我爱吃柴火熬的粥,糯糯的香喷喷的,就着放了香油的老咸菜,至今我都回味不已呢。
上师范的那几年,最盼着周末回老屋。路虽不算远,心情照样很急迫,急着见姥姥,她早已在村头等我;急着进老屋,爬上热炕头,围着小火炉,吃着姥姥包的小饺子,那种温情金不换。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其实有几个子女嫌家贫呢,只要亲情在,糟糠能下咽,寒窑也温暖。老屋给了我们无比的幸福和欢乐,但是痛苦的往事也铭刻心底。
七零年的春节才过,姥爷病倒了,那时候我下乡到姥姥家才半年。各地的儿女们能回来的都回老屋来了。冬日的老屋四处透着冷风,阴云布满人们的心头,异常的寒冷。
姥爷静静的躺在老屋里,不吃也不喝。谁要说,爹,吃点什么吧?他立刻摆摆手。意思是,你们出去吧,我什么都不吃。只有我和三妗子恳求他时,才给点面子,喝一点葡萄水,抿一点罐头汤。每天早上,姥爷会把所有人叫到床前,开始喘一口大气,姥爷很费力的伸长胳膊,用力的咳痰喘气,脸由蜡黄变得红黑。一口痰吐出来,喘息慢慢舒缓下来。姥爷就挥挥手说,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我今天死不了了。我常常自己在屋里陪着姥爷,他不烦我。姥爷平静的躺着,瘦骨嶙徇的他,眼睛格外的大。有时候也和我说说话。“大绣,他们在外面说什么呢?是不是说给我拽白呀”我说:“不知道”,他接着说:“去告诉他们,别花那份钱,没用”。我说:“嗯”。都说越老越怕死。可是这位老人活得淡泊、坚韧。面对死亡又出奇的淡定、冷静。
姥爷停食七天后,终于走了。老屋第三代主人走了,但是李家的子孙永远敬重、崇拜、怀念这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