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阳关(二十一)

  汤袭龙挎在大轱辘车上,赶着骡子,心情无比沉重,刚才抬父亲上车时,他撩开父亲的裤脚,看到紫黑色的双脚水肿的更厉害了。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病重的男人最怕脚肿,血脉不通,女性则怕头部水肿。如今父亲上身干瘦如柴,腿脚却肿得像裂满小口子的紫红胡萝卜,这不好兆头啊。

  随着大轱辘车的吱吱吜吜的颠簸,汤湘义偶尔微弱地喘息一两声,老伴抚着他的腿脚,想给挫揉一下通通血脉,可肿得都快要破了,哪敢再动。        汤袭龙回头看着紧咬着牙关的父亲,他能感受到父亲正忍受的痛疼煎熬,但父亲从不呻吟,从不呼喊,只是咬紧牙关挺着。

    阳关,中国人几乎都知晓这句唐诗“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里曾是汉唐边塞关隘,横亘在水尾和阳关间的这座山史书上叫龙首山,东西本是连贯整体,挡在阳关盆地北面,泉水汇聚在阳关边形成了渥洼池。不知某年何日,山洪冲开龙首山,湖水飞泻而下,渥洼池中的天马腾空而起,这里就成了天马飞起的地方。汉武帝曾派专使迎取天马,并作巜天马歌》以寄怀。

歌云:太一贡兮天马下,

            沾赤汗兮沫流赭。

            骋容与兮跇万里,

            今安匹兮龙为友。

    因龙首山冲开的峡谷西面的山头上有一座高耸的烽火台,当地人就叫它墩墩山,东面的山坡上修了一座三关庙,这道峡谷也就被叫做了庙湾。庙湾西崖上有一座窟窿山,从庙湾谷底向上看,山中间一个圆洞穿透山脊指向天际,传说白马银盔神将薛平贵三箭定天山,神箭就是从这里穿透龙首山,射向天山的。

    庙湾里长满了粗壮高大的白杨树,和茂密的红柳,真像一处世外桃源与峡谷外面的戈壁滩宛若隔世,阴凉的潮气布满了峡谷。汤袭龙不知道父亲能否听得到,他像小时候一样与父亲促膝相谈,想把知道的一切都汇报给父亲,那时父亲总会含笑静静地听他讲叙,今天他也是自个只管把看到庙湾两边的遗迹和景物说给父亲听,父亲就在身后的车厢里,他也是默默不作声地听着。

  汤湘义也许是听到儿子的叙说,一行青泪顺着他干瘪的眼颊细细流出,不知是车驾的颠覆,还是他的努力,汤袭龙看到父亲点了一下头,随后更听到父亲说:“就这里了,就把我埋这里吧!”用尽力气说完这句话,头无力地扭向一边再没有了动静。

    汤袭龙感到天塌了下来,他不敢想,不敢吱声,也不敢再回头看,只能噙着泪,听着母亲低声啜泣,咬住下唇木纳地举着鞭子赶车。

    太阳偏西出时出了庙湾前面的野蔴湾到了南湖,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杨树间农田排布,农舍袅袅炊烟升起。汤袭农寻着指引找到了“雷善人”的诊所,其实就是一个小院落,前面开了间双扇门的一间土坯房,支了两节药柜和一张条桌。

    汤湘义在门前停了车,心急火燎地推开门,请雷先生给父亲看病,雷先生有一撮花白飘动的长胡须,脸膛红润,穿一副长衫,是长者但不可知其年龄,为人十分随和。听汤袭龙说了病人的情况,便出门爬上大轱辘车厢给汤湘义号脉,手把在汤湘义手腕便只摇头说:“唉!老爷子怕是已不行了,只有一丝游气,趁早准备老衣吧。”

    汤袭龙听后突然胸口一堵,一头栽了过去。徐茂赶忙过来掐住仁中穴,他的媳妇也哭着扑过来,乱成了一团。雷先生也过来拉着汤袭龙的胳膊上下疏导,不大功夫汤袭龙终于睁开了眼,嘘了一口气,众人慢慢地将他扶起。雷先生让扶进屋内倒了杯热开水,让汤袭龙慢慢喝下。

    徐茂进屋对雷先生说了水尾借宿雷振亨家,引荐到他这里的事,并央求说:“雷先生,你看这里我们只能认识你,两眼一抹黑,只能求你老帮忙想个办法,把眼前这坎过去,我们会记住你的大恩的。”

  雷先生捻着花白胡须,沉思片刻说:“怪不得,看这车眼熟,这样吧,我在臭沟南面,有处以前住过的院子,剩着一些破旧,房子破了一些,如果你们不嫌弃,就收拾一下先住下,安排老人的后事吧。”

    徐茂感激得连忙跪下叩头,汤袭龙也要行礼,雷先生连忙挡住说:“你这是急火攻心,我给你取几丸大活络丸,你先服了,快拉着你的先大人去安顿吧。”

    雷先生派了徒弟引路,不大功夫就到臭沟沿的房子,徒弟开了锁将钥匙交给汤袭龙转声就走了,汤袭龙不住称谢。院内三间朝南的土坯房,旁边一间厨房,锅灶倒齐整。屋里塞着几件农具木耧,耙齿杂物,大家一起抬了出去,又扫了一下墙上,梁檩间的灰尘,太阳落西前总算铺好了炕,把汤湘义抬到了上面。这时雷先生也过来,吩咐徐茂给老人擦洗了身体,修洗脸面。

  当徐茂解开汤湘义的内衣时,人们瞬间惊呆了,全身上下伤疤摞着疤痕,前后几十条红棱刀疤像一条条赤蛇布满全身,胸脯两肩,两臂几无完肤。两肋腑下两个皮肉皱褶拧在一起的伤疤格外显眼,这里不知是那根长矛和子弹曾经穿透过,拉出的肠子又塞回去的地方。汤袭龙在这个怀胞中从幼婴走向成年,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一身战痕伤花,他也从来没有听父亲诉说过,哪怕仅仅一次。身材高大颀长的父亲很注重仪表,他的脸庞甚至能说有几分清朗疏秀,整洁的衣服下,谁曾想过布满了这一身疤痕,这何止是九死一生所踢啊!雷先生的双眼湿润了,他从徐茂手中接过湿巾用微微颤抖的双手,仔细地为老英雄,老壮士,老硬汉洗涤去他的苦痛和征尘,让他清净安祥地去天干云宵去会他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兄弟们吧!

    汤湘义的身体已经变的冰冷僵硬,他从一个农家之弟,从少年追随湘军,冲杀四野,平定四方,开创了他们的时代。最后傲骄一生的是参予了收复平定新疆之战。他舍丢一切最终也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三湘故土,但入了玉门关,能葬在阳关,又何其不是他军旅一生最佳的决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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