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

二零零零年九月九日,周六,我记得很清楚,教师节的前一天,车祸是这一天发生的。

应该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第一个周末,舅舅从南京回来,邀我们一家去W镇,父亲开着前不久买的一辆摩托,载着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去了。从T镇到W镇的小路被国道拦腰截断,我们到了一个算不上十字路口的路口,没有红绿灯,母亲左右看了看说:“没有车,可以走了。”父亲还不敢走,过了会路上实在看不见什么车了,父亲才走。快要穿过整个马路的时候,我看见右方有一道刺眼的亮光,之后就没有感觉了。

听母亲后来说我当时滚到了路边的草丛,在哭泣。其实我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人晕厥的时候也会哭么?大概吧。真不知道那辆卡车是哪里窜出来的,把我们一家撞倒在血泊里。母亲的右腿明显骨折了。当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半躺在一位阿姨的怀里,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脑子空空的,哪怕连是不是做梦也没考虑。父亲是给两个男人架上出租车的,我被抱上去,而母亲应该是自己上来的。看着母亲疼痛难忍的样子,我哭了。母亲说:“喊声爸爸呐……”由于很疼,“喊声”说得太轻,我们都以为她在问“爸爸呢?”阿姨说:“爸爸在后面。”而我只哭着喊:“妈妈,妈妈……”后来才知道,母亲原来想把父亲喊醒。

我们被径直送到了医院,接下来我只记得两件事,也分不清顺序了。一是做全身检查的时候,母亲坚持让我先做,其实我自己很清楚,受伤最轻的就是我;还有是我躺在父亲身边,几个护士将辅助呼吸的管子插进父亲的喉咙,血泛着气泡从管子里冒出来,伴着是父亲吃力的呼呼声,有个护士说了句:“连气管里都有血了。”后来跟母亲描述这场景,母亲问我当时害不害怕。不怕,因为我甚至反应过不来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应该就睡着了。

不知道受了点皮肉伤为什么要住院,反正我们一家都住院了。三种不同程度的伤,三个不同的病房。住院期间没有什么记忆,因为两年前开刀就住过更长时间的院,这次不算什么。就是那个给我撕纱布的男护士太粗手粗脚,伤口和纱布结在了一起,他还硬撕,有点疼。自然我是第一个出院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J村(老家),父亲被抬了回来,头发被剃光了,脑袋上裹了层白纱网,明显是动过刀子的。大姑叫我说:“爸爸,你回来啦。”我说:“爸爸,你回来啦。”父亲被抬到床上,亲戚们都在,我倚在大姨的怀里。我没有接近父亲的意愿,许久的沉寂之后,才听到小姑颤抖的声音:“没有气了……”我问大姨:“阿是没有气了?”大姨点了点头,我把头埋在她怀里哭开了,她死死地抱着我,应该也哭了。不记得为什么我又到了医院,想去看看母亲,小姑找了个借口:“下次再看吧。”后来才明白小姑是怕我见了母亲之后定会把噩耗传达,母亲即将手术,不能受打击。的确,当我车祸后第一次探望母亲时,便一头载进她怀里,哭着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母亲抱着我的头……

农村死了人有很繁缛的规矩,接下来的记忆更混乱。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母亲一定要来看父亲,即使医生再三警告,乡下的路颠簸,母亲腿中的钢钉不稳定,一旦错位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很快被装进了玻璃棺材,棺材通电,里边放冷气,这样父亲的尸体便不会太快腐烂,好让我们再多看几眼。父亲手里握着根树枝,棺材停在老屋的中央,前面点着蜡烛和香,好象还挂着鬼神的图画。道士与尼姑轮番上阵,咿呀咿呀不知道拉唱些什么,记得有句“南无阿弥陀佛,弥陀南无佛”,发音不是普通话,阴阳怪气。他们念,我们就围成一个圈,在棺材周围绕,有时我不得不半夜被叫醒由大姐夫抱着绕。有时音乐一起我们就哭,大姑他们还会唱歌,音乐一止我们就不哭了。有一次我问大姑:“你是真哭还是假哭?”大姑说:“真哭。”

有一天舅舅也过来了,他抱着女友坐在屋外说笑,我知道的,很多人也看到了。之后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当着我的面说起,还说父亲是我舅舅害死的。我不怪舅舅,车祸是谁也没料到的,而我们能否在一个人的葬礼上流泪,取决于与死者的亲疏。父亲火化时满堂的人哭得天昏地暗,这时表哥来了,他没有流泪。爷爷死的时候,我也没有流泪,堂姐问我为什么不哭,我说:“哭不出来。”舅舅离过婚,有个女儿,找到个女朋友不容易,应该抓紧的。

父亲火化的那一天,很多很多亲戚都来了,可能还有他的学生,挤满了火葬场的某个厅堂。有个人在台上念父亲生前的事迹,那是我哭得最厉害的一次。真正到要火化时我们挤在一个小窗口,看着里面的人把父亲推到火炉旁。他们把炉子的门打开,火很旺。要把骨头都烧成灰,温度很高吧。大姑叫我冲里面喊:“爸爸,快点逃!爸爸,快点逃!”我就一遍遍喊。喊了几遍不想喊了,我问大姑:“能小声喊么?”大姑此时已是满脸的泪,说:“可以,你只要喊出来。”我就开始自言自语,父亲听不见了。

骨灰很重,九岁半的我根本端不动,一直是大姐夫帮忙托着的,我的手却不能离。这就是父亲身子骨的重量,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承受不住。骨灰盒很精致,塑成房屋的样子,前面的匾额上贴着父亲的照片,这使我想起了天安门。盒子在老屋堂前父亲的遗像照背后藏了段时间,拿下来的时候我们又哭了一场。一开始我并不想哭,但还是硬憋出了眼泪,大概是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也了解了农村的规矩,什么时候该哭。但是母亲哭得很凶,还吐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表妹也哭了,她没有见过我父亲。记得之前我告诉表妹我父亲已不在人世,她硬是说姑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工作了,我问:“谁告诉你的?”“小姑姑。”我母亲。我想了一会,说:“是的,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后来我问表妹为什么哭,她说:“因为姑父不能陪我玩了。”是的,当时我听到她问外婆:“阿是姑父死了?”外婆说:“是的,不然他就起来陪你玩了啊。”

有一次我坐在“洋叭队”的卡车上。不知道为什么叫它“洋叭队”,就是一种吹喇叭的乐队,声音很大,一路过来,让远近的人都听到,知道有人死了。以前在家听到“洋叭队”总要兴奋地趴到窗口看,觉得很有趣,这个时候才知道坐在上面的人的感受——穿着孝服,端着骨灰。

父亲的骨灰盒葬在一个小山丘上,是个坟林,竖着一排排的墓碑。墓碑后有两个石头做的箱子,骨灰放进去后用水泥将石盖封死,另一个则用块砖头将石盖搁起,里面是空的,留给我母亲。每年的清明前我们都来看望父亲,小姑、姑父、大姑、堂姐、我、母亲。记得去年还是前年临走时,母亲留在最后,我回头看到,她用手抹了抹碑上的灰尘……


2009年4月30日 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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