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人生,明清帝王的碎影流年,这注定是本惆怅之书,也是纠结之书。
首先,它讲述帝王的雄心,以及雄心背后的惆怅与局限。
以朱元璋为例。洪武七年(1374 年)十二月十三日,皇帝朱元璋完成了一项本应该由学者完成的工作:注解《道德经》。没有人知道,朱元璋在此时打开的是他的梦想之门。
他心中有一个梦想,朱元璋的乌托邦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人人以《道德经》为行动指南的理想国。没有叛逆和杀戮,有的只是顺从和安居乐业。在朱元璋心目中,《道德经》是“万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师,臣民之极宝”,所以注解《道德经》的工作非他莫属。这是治国之经,立国之本,是进入朱元璋乌托邦的通行证或者说敲门砖。
在朱元璋的乌托邦中,对贪官污吏的愤恨、惩罚和对农民的亲近是相辅相成的。
农民可以用绸、纱、绢、布四种衣料,商人只能穿绢、布两种料子的衣服,并且商人在考学、从政等诸多方面都会受到限制。
另外为了进一步抬升农民的地位,朱元璋身体力行,亲自在皇宫大院里种植蔬菜,他甚至将“御花园”改名为“御菜园”,可以说朱元璋的乌托邦就是个静态的大庄园,一切自给自足,唾弃商品经济,而在言行举止上,强调用一种思想、一种信仰来规范全体民众的意志和行动,从而让帝国呈现出知足常乐、和谐有序的气质来。
洪武末年,朱元璋的帝国基本上能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见祝允明《野前言记》),似乎回到了周朝礼仪尊严、民风淳朴的时期,相对于元朝后期礼崩乐坏的状况,朱元璋打造的乌托邦令人刮目相看。
此外,朱元璋还热衷于做一件事:修城墙。都城的城墙要修,长城的城墙更要修。
朱元璋的雄心由此可见一斑。但惆怅相伴雄心而来,因为龙椅中人朱元璋这样的所作所为类似于农民修院墙,表面上看着气派,实际上挡住的却是一个帝国的视野、雄心和开拓意识。与此相对应,朱元璋禁通外番。
他在洪武二十三年(1390 年)十月二十七日诏令户部严申交通外番之禁,帝国向外的大门就此紧闭,外贸的屏蔽最终导致了视野的屏蔽,乌托邦中的人在四书五经中近亲繁殖着祖先的思维,帝国的思想被统一到几本枯燥的经书里头,不可能再有什么创新了。
说到底,由于朱元璋观念的局限性,更准确地说是因为龙椅中人普遍存在的闭合思维,导致了东方封闭的内陆文明、农业文明和西方开放的海洋文明、商业文明的路径之别。
朱元璋不知道,从他的新朝元年出发,他以及由他的子孙承继的帝国与这个世界的距离愈行愈远。1381 年,朱元璋下令修建山海关,进一步封闭帝国疆界,当这个乌托邦的长城东起鸭绿江,西到嘉峪关,已长达6000 多公里时,英国颁布了最早的航海条例,东西方视野之别开始以一种微妙的形式表达出来。
朱元璋之后,他的子孙们诏修《四书》《五经》《性理大全》,并于1417 年颁行,定为生员必读书时,欧洲进入了文艺复兴时期,那个叫达·芬奇的意大利艺术家画出了《最后的晚餐》《蒙娜丽莎》等作品。而当隆庆、万历年间帝国意淫小说《金瓶梅》问世之时,莎士比亚的人性作品《哈姆雷特》《李尔王》《罗密欧与朱丽叶》也问世了。
东西方的思想之别也开始以一种微妙的形式表达出来。1581 年,张居正改革赋役制度,推行“一条鞭法”。
此前一年,意大利威尼斯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银行,在财税改革的路径上较大明帝国遥遥领先。
由于朱元璋等龙椅中人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大明王朝注定不可能天长地久。
1644 年,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身死,明亡。此前四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开始。此前两年,法国B. 帕斯卡发明利用齿轮转动进行加减法的计算机。
此前一年,意大利科学家E. 托里拆利和V. 维维亚尼发明了水银气压计。与此同时,那个大名鼎鼎的物理学家牛顿出生,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进入了倒计时——东西方文明或者说竞争力之别至此已如天堑鸿沟,不再是任何人力可以阻挡或扭转的。
而从这样的时刻回溯,帝国的开创者朱元璋已经死去二百多年,他在世时对帝国气质、视野、思维的框定终于在此时得到报应,所有的因果轮回屡试不爽,逃无可逃。
总之,在一切皇帝负责制的时代,皇帝由于个人能力、识见的缘故,往往掌控不了全局。可作为历史中枢神经的核心部位,皇帝又不能无所作为,这就形成一个悖论——一个不够称职的董事长带领公司全体员工试图走进新时代,结果往往差强人意。
另外,作为汉人的最后一个王朝,明朝的“问题皇帝”和“试图解决问题的皇帝”都很多,也很有代表性。比如无为而治的万历皇帝和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
在历史大困局面前,他们的表现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只能看到面前的问题却看不到背后的实质,只知怨天尤人不懂悲天悯人,这样的皇帝往往会沦为历史的奴隶,被绑架着往前走,何谈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至于清朝的皇帝更是不易,在“满汉文化”从冲突走向融合最终再走向决裂的历史轮回中,清朝的统治活生生就是一个起承转合的历史,清朝的皇帝更是有着起承转合的人生,包括权力,也包括个人情感。特别是道光以降,在内忧外患的背景下多悲情皇帝。他们的人生是支离破碎的,屁股下面的龙椅也是摇摇欲坠的。
问题层出不穷,情感无所寄托,而囚徒天子光绪,被囚住的不仅是身体,更有自由、思想以及他的爱情。在这些基点上看皇帝,他们玩的不仅仅是权力博弈,也是人生和命运。是抓手,也是被抓手。他们实在是历史的那些冲突点、转折点、铺展点和萎缩点。
不妨以康熙九子夺嫡为例,看看龙椅中人不得不面临的权力与人性的变异。
一个皇位,相伴多少牺牲品。不争是争,争也白争。不管争与不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叫你生在帝王家呢?
如果从“局杀”的角度看清代龙椅中人继承的选择手段、养成制度、更换程序以及危机处理方式等,真可谓龙椅中人都是试验品,没有谁的命运是可以自主的。所以才有顺治出家的传说,康熙选择太子的心力交瘁以及雍正难与人言的无情杀伐。
是龙椅中人错了吗?也许是制度之错。总之这是个“局”。设局者或许早已离开,局中人却厮杀正酣。设局、入局、局杀。就是个游戏而已,愿赌服输。
在康熙帝国,储权之所以可以挑战君权,是因为里头有一些制度性的安排或者说设计。康熙为了培养胤礽的太子意识,特令礼部为其制定相应的皇太子礼节。
但胤礽得陇望蜀,对太子权益做出过度追求。比如他当着康熙的面辱骂殴打平郡王纳尔苏、贝勒海善、公普奇等王公大臣,康熙出于维护储权的需要,对此毫不吭声。
太子胤礽之所以在挑战君权的路上越走越远,应当跟康熙这样的制度设计有关。太子的储权如此之大,自然会对皇帝的权威造成挑战。康熙规定,自己外出期间,在京大臣除去按例将各部院重要政务向他奏报之外,还必须同时禀报值守皇太子。
另外康熙在亲征时,经常随带包括太子胤礽在内的6 位年长皇子加以历练,令其知兵事。他在太子养成计划中的如是培养,既给了太子问政的能力,又滋长其野心,诚属不当。
通观历史,大明王朝的太子养成教育制度堪称完备,可从“促织(蟋蟀)皇帝”宣宗到“木匠皇帝”熹宗,嫡长子继承制下产生出来的“问题接班人”层出不穷,令大明帝国日益走向崩盘的境况。
胤礽的情况也相类似,在成年后他暴露了人格缺陷,开始表现出对权力欲的特殊嗜好,以至于铤而走险挑战皇帝的权威,大清帝国的稳定性为此大受影响。
总之对此类龙椅接班人模式的错位理解,导致了康熙帝国长达三十多年的无所作为,帝国付出惨重代价。
康熙四十七(1708年)九月,大清皇帝康熙宣布胤礽乃不孝不仁之人,列祖列宗“与朕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胤礽的皇太子称号被废除,康熙将其幽禁在咸安宫。
皇帝康熙无力左右局面,既未能将皇帝权威良性传导,又不能使能力出众的龙椅接班人选们得到信任,双方陷入互疑状态,而那些接班人的潜在人选们以内讧、内斗为能事,帝国再付代价。
皇长子胤禔因争储位,谋害太子,被康熙革王爵,监禁,雍正十二年卒;皇二子胤礽二立二废,受禁锢,雍正二年卒;皇三子胤祉因参与太子结党,降为贝勒;皇八子原封廉亲王胤禩因争储位被夺贝勒,并受拘禁;皇十子胤因参与太子结党,父子反目;皇十四子胤禵因参与太子结党,父子反目……
权力与人性的变异悲歌在龙椅内外一再奏响,令人不忍卒听。
事实上,明清两朝,龙椅中人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
永琰上位为嘉庆皇帝后,性格过于仁慈和谨小慎微,治国不力,以至于帝国上下贪污腐败层出不穷,他也不能大胆推出改革措施,在帝国亟待转型的时刻坐失良机,诚为憾事。
道光和咸丰这两位龙椅中人的成绩也乏善可陈。
道光重用“多磕头,少说话”的大学士曹振镛治国,虽以节俭名世,财政状况却每况愈下。
道光二十八年,帝国的户部仅存库银十二万三千九百余两,而道光三十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前夕,大清户部库银“入款有减无增,出款有增无减”。最主要的是作为一个大国的皇帝,道光的素质和视野很成问题。当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时,道光却很好奇“该女主(英国女王)年甫二十二岁,何以被推为一国之主?有无匹配?
其夫何名何人,在该国现居何职?”很显然这个皇帝在开拓意识和知识储备上是不称职和极其欠缺的。咸丰的情况更是糟糕。首先一点他器量狭小,不肯重用颇有能力的奕和曾国藩,使得帝国危机四伏,在太平军的打击下惶惶不可终日。
另外和前任道光一样,他作为一个大国的皇帝,素质和视野也很成问题。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时,他下文要各参战部队“参酌施行”詹事府詹事殷兆镛提供的棉被御敌法以及其他匪夷所思的破夷之策,比如鱼网御炮法,成为中外军事史上的笑柄。
如此低能的治理能力导致大清帝国危机四伏,咸丰最后未能收拾残局,只得匆匆逃到避暑山庄去避难……
历史不堪回首,明与清,近三十个皇帝,他们的光荣与惆怅,他们那些难与人言或者不为人所知的人生况味,直至今日仍令人掩卷长叹,唏嘘不已。
文 / 范军
摘自《坐龙椅:明清帝王的风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