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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这个世界,谈谈自己)
工作的阿姨开启了铁门,环境没有想象的宜人,楼内采光不好,中庭上头用铁板遮雨,最外面的部分在下雨的时候稀里哗啦,洒满一地潮湿。
老人们坐在轮椅上,静默。
来之前刚刚拖了地,还没干透的地面很应墙上的“地板光滑,小心行走”。阴暗的光线,沉闷的气氛,一动不动的身躯,锁在轮椅上的灵魂,一群不知所措的志愿者,面无表情的护工。
我不知道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的,是出于爱心,还是还本应参加的同学一个人情。但不管怀着怎样的心情,我难以说出一句:“爷爷奶奶,我们来聊天吧。”当看到护工用扫帚棒敲打爷爷的头,他只能把头更深地低向轮椅下面。他做错了什么呢?是破洞的袜子?是有积灰陈旧的衣服?还是没有整理干净的胡须?
“周一整理内务,周二换床单,周三剪指甲,周四再次整理内务,周五修剪头发”贴在墙上的护工工作安排表这样标注着,人老了,胡须却长得越来越快了,这是原罪,我开不了口;当看到护工蛮横地嚷到:“她身体发痒,关我什么事,让她自己痒着吧”, 我开不了口。
那是位气息微弱,在潮湿的天气里包裹着厚衣服的奶奶,脸上自然是布满皱纹,虚弱地坐在轮椅上,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
被禁锢在轮椅上的,不只是不能随意行动的身躯。与霍金先生不同的是,他们很多人能做的不是把心放飞在宇宙的深处,而是只能用全身的力气,再把头低下去,再低一点。
养老院里很平静,因为在这里没有哭喊,没有躁动,没有反抗,没有自由。
在轮椅上的梦,有些人不去想孩子今天会不会来看我。而梦的可能是,不如死掉吧。
“老了,没有用了,想死。”他说。
牙全掉了,眼睛勉强睁开,用发毛的绳子绑在轮椅上,说普通话漏着风,用已经不能完全控制的手指挥动着,努力又艰难地向我们表达着他的意思。
从百色来南宁八个月了,不适应,膝下子孙七个,没有人再和他住在一起了,最近的期望是比较想死。他还是时常会笑,但表情突然会变的扭曲,是想把话说清楚的后遗症,可吐出嘴的还是含含糊糊,朦胧的一两个字。我总是听不清楚,他只能挣扎着再一次含糊地重复着怪异的声音。直到他说了三四遍后,我终于猜出了意思,他也终于开心一笑,但马上又转成扭曲的表情……
老爷爷思维很清晰,没有阿尔兹海默症,我不知道于他而言,这究竟是不是一种幸运。对年轻的苦难的记忆都还很鲜活,说着膝下子孙七个,却有小小的暗伤藏眼角背后。我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开舒适的家乡来到这儿,我只希望那暗伤只不过是存在于今天乌云。
“南宁市优秀退休党员,南宁文化传媒公司总监,厉不厉害?”,一位身穿精致紫色外套的阿姨,对我激动而疯狂地挥着双手。“我年轻的时候,唱歌跳舞可厉害了!”看上去不过50岁的年龄,热情地唱着“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甚至在肮脏的地上,自得地跳起了三十年前流行的舞蹈。她是这里最有活力的人,能唱能跳,骄傲地穿梭在轮椅之前,散发着50岁的能量。
“我爸爸是南宁市优秀退休党员,厉不厉害?,我儿子是南宁文化传媒公司总监,厉不厉害?”她一遍遍大声地询问,笃定而认真,直到我们所有人也大声地回复她:“厉害!”她才安心地平息下来,欣然地接受着这对她生命的认可。
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获得认可,似乎等同于她的生命也获得了认可,我不知道这是50岁应得的开心还是悲哀。在这已下起雨的时间里,她属于自己人生的开心快乐被丢在哪了?她的爸爸,她的儿子又是否知道,在这下起雨的时间里,在这潮湿灰暗的养老院里,有个在他们生命中最惦记着他们的女人,永远只为他们的成功而快乐。
她没有轮椅,又好像有轮椅
我上楼了。
白头发的奶奶用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她说她要给我讲故事。她的广西口音不重,一连串的故事,细数着她从小到老的人生。
她反复地说着,没有文化,生活很苦,但当每一个苦难的故事开头时,她总是会笑一下。我不敢苟同这是苦尽甘来的笑,她把最后的生活费全都交给了这所并不令人满意的养老院;我不愿承认这是甘来,但我承认,她是那样坦然而平静。
她说抗战时,广西处在日军的轰炸区,爸爸妈妈把她放在防空洞里:“我们去找东西吃,你乖乖在这里不要乱跑,很危险的。”只留给她一些干粮,其中大部分是树叶。十天后,树叶吃完了,他们没有回来。
几十年后,时光消耗完了,在养老院里,也没有人再回来。
白头发奶奶和我聊了很久,说着她怎么克服没文化而把工作做好,说着她生命中一段段的苦难是怎样熬过的。她珍惜着每一段旅程,坦然地面对现在还在继续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老去之后会不会来养老院,如果我来了,我希望我那头白发能收藏足够多的纪念品,这样我能在还不太想死的日子里,一 一翻阅。
时间到了,我走了。在我之后来了一群幼儿园的孩子们。
天堂里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