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一听到“妗子(舅母)”这两个字,脑子就不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日子。而常在我耳边说这两个字的人便是我的母亲,她是那个操着乡音与普通话掺和的老人,是教会我说妗子的人。
幼年的时候我记不大清楚是几岁,暂且是学龄前的记忆吧。幼年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带着我走过数十里的土路,而后便坐着公车前往火车站转乘绿皮火车从北京一路颠颠簸簸的到了四面环山的村子里。这村子是母亲的家乡,母亲领着我走进村口的时候便迎来了一些不认识的婆姨们蜂拥而上。有的婆姨快步的从母亲手里拎过行李,而有的则是在我的脑袋上一通呼噜,更有甚者不知道哪些婆姨们的手在我的脸上左捏一下右捏一下的,捏的时候还同我说着什么,而我丝毫听不懂她们讲的是什么意思。幼年的时候初次被这场面吓得着实有些不轻,目光已经痴呆得一愣一愣的站在那里。
待婆姨们几经寒暄后母亲便领着我来到了村子的坡顶处,坡顶的地方有几户人家,路仄仄不平,很是硌脚,又或是说这并不是普通的路,路是用山上的石头铺成的,有高有低的错落有致。沿着山石路走到尽头是母亲的家,也是度过我幼年时光最漫长的地方。走进院落的门口,月台上晾晒着片片错落的萝卜,两边各有一位婆姨坐在月台上手里拿着刀正轻车熟路的削萝卜。“快叫妗子”母亲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同村子口婆姨们那般胡噜着我的脑袋,我虽不懂母亲说的意思,但也顺从着母亲的命令脱口叫了一声“妗子”。只见月台上一个头发微卷,身材发福的婆姨笑呵呵的朝我走了过来,不知道我是害怕了婆姨们胡噜我的脑袋又或是担心脸被捏的顾虑,我竟噙着眼泪躲在母亲身后不敢面对这个朝我走来的妗子。妗子看着我胆怯的样子只得又转身去屋里拿了些大枣和几个核桃递给我,妗子圪蹴在我身旁给我剥了一个核桃,我竟也不再那么害怕的伸出小手接过剥好的核桃猛地一下子塞到嘴里嚼了起来。记得那时候月台上的另外一位婆姨始终都未说过一句话,而那位面容严厉的婆姨便是我的外婆。
外婆家常常是在天黑之前就已吃过晚饭,晚饭过后母亲端着碗筷便在院中打井舀水洗涮,那井水很是凉,喝上一口竞有些倒牙,那井水拔凉拔凉似的带着牙根儿晃晃悠悠。有时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圪蹴的打井舀水,力气虽用尽了全力可身子竞被那井把压翘起来,只得两脚腾空的在院子里喊着救命。或是我有些皮闹的缘故,外婆从未给过我吃大枣和核桃,每当我像尾巴一样缠在母亲身后的时候,外婆则是严厉的训斥着“这死丫头,怎么这么不消停!”每听到这话我就眼眶红润,心也一阵酸楚。一次晚饭过后,母亲点起煤油灯缝着裤子,我不敢吵闹,只得在一旁看着母亲一针一针的缝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怎么了”
“我想回家了!”
“在这里不好吗?”
“外婆不喜欢我,她老是凶我!”
“外婆那是生妈妈的气,没有凶你的”
“为什么要生您的气呢?”
“外婆喜欢男娃啊,你这女娃入不得外婆的心啊”
说着母亲加快了手里的针线活,这针线有时从布料中抽起的时候便在头皮上划拉两下,猜不懂缘由的我至此认为那是母亲头皮刺挠了,那一宿只是不知道母亲缝了多少针线活,又划拉了几次头皮。不知道几个夜晚的操劳母亲的针线活总算是完工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夜的赶工为的是给外婆缝一条棉裤,那时候我虽年幼但却也明白于外婆来讲母亲也是入不得外婆的心,但外婆却却入得了母亲的心底。
母亲在家里行五,是家里的老小。听几个婆姨们讲起过往,五个姊妹中唯独的一个男娃是外婆格外钟情的,那时母亲在村子里读完了中学,外婆把读高中的待遇只分得了男娃。至于其他几位婆姨们有的读完了小学,有的从未走进过课堂,大字不识的婆姨们早早辍学分担起了家庭的负担,扛不动重物的则负责编织凉席,劈芦苇,压碾子,这些都是婆姨们的拿手活。听婆姨们讲过我的母亲就是用这些拿手活为我赚奶粉钱,但这些于我都没有印象,只是在我长大后看到老房子中的凉席才见到了母亲的拿手活。于外婆来讲这些女娃们是不中留的,而享受读高中的待遇的男娃也就是我的舅舅在读了一个学期后便不了了之了,外婆虽是气愤,却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最后留在外婆身旁的果真是男娃,我时常想若是五十年代的婆姨们能够多读书,那现在的光景定是另一番景象的,可这时光又岂能允许我倒流呢?
营生
秋天是这村子里最忙碌的季节,挨家挨户的蜂拥至山坡上。清晨看得到大大小小的身影排着队缓缓上山,大的背影上有的背着竹筐,有的扛着锄头晃晃悠悠的好不热闹。再看那小的背影有的手里攥着口袋,有的从地上捡起纸条无趣的鞭打着脚下的小草,这一山上便是整整一天,我也是自那时候起爱上了山,爱上了秋天的大枣和秋天的核桃。村子里一年的营生都在这山上,山上种着数不尽的枣树与核桃。秋天的景象就如同这大枣般火热,红润。到了妗子家的枣林母亲从树上摘下一颗带着晨露的大枣放在手中搓了搓递给我,欣喜的我吃的很是脆甜很是满足。我负责在枣树下铺好布兜,然后用石头压好四角,抬着头看着母亲,妗子和婆姨们开始用竹竿打枣。这枣有的很干脆的落在地上的布兜里,有的再敲打几次后仍不舍从树上掉落,或是这不愿离开树上的大枣还要贪婪这山上的几日的秋风和阳光吧,但这于打枣的人来讲定是不能允许的。每一颗打下来的大枣都是这一年的营生,这山村虽是偏僻,但这大枣却是出了名的脆,出了名的甜,价格自然也高出其他村子的枣了。打枣后装好竹筐再由山上背到山下,这一条山路走了不知走多少次,脚掌不知磨破了多少水泡,饿了就坐在枣树旁吃着从家里带的馍,渴了就喝一口那甘甜拔凉的井水,这样的一天要多辛苦就有多辛苦,要多甜就有多甜,背的人身体乏累,框里枣甜在心底。
待收完山上的大枣,砸完青皮的核桃,挖完地里的番薯,掰完那掉穗的苞米后这秋天便已接近尾声。这样的秋天虽是疲惫不堪却听不到婆姨们的抱怨,常听到婆姨们讲的是大枣涨了多少钱,苞米产量多少,番薯够不够冬天的充饥,核桃够不够书钱…
多年后我常去的一家餐馆吃饭的时候恰逢赶在春节前的日子,那天餐馆的小伙与我寒暄几句
“什么时候过年回家啊”
“我?等到三十了,你呢?”
“我明天就回家看妗子了”
“妗子?”
“对哦,你可能听不懂的,是舅母的意思”
这是除了母亲之外我再次听到妗子的这两个字称呼,很亲切很熟悉,可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这称呼让我回想起了幼年的过往,陌生的是至今我已讲不出这乡音,睽违的太久早已模糊了这乡音的平仄韵律,人木了,脑子也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