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三〇八:都很“性”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钱德洪问:“古人谈论‘性’,说法各异,到底哪种说法才是定论呢?”
众人谈“性”,莫衷一是。钱德洪想要找到关于“性”的定论——标准答案。
王阳明告诉他,正因为众人谈“性”,莫衷一是。甚至所谈之“性”,没有一个固定的本体,所以,很难有一个标准的答案。这就像盲人摸象一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发点和依据,又都确信自己依靠“摸”觉知的就是象的本质。尽管莫衷一是,却很难说哪一个人的说法是绝对正确的,哪一个人的说法是绝对错误的。
告子谈“性”,强调自然之性——“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强调人的生物性,反对“以人性为仁义”——将仁义强加于人性。他最著名的论断是“食、色,性也”。今天,我们很难去揣摩告子这一系列论断的出发点到底是什么。只能通过《孟子》一书中,孟子对于其论断的进一步推演,觉知到总有那么一些人,他说话时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总有那么一个时代,以学说上的标新立异为风尚。对于告子而言,很可能是要在一个众说纷纭的时代,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而已。至于他对于“性”的论断,不过是在特定场景的激发下的说说而已。
孟子谈“性”,有极强的目的性,在圣学日渐式微的战国,各种学说充斥天下,圣学声音十分微渺。他要以一己之力,重振圣学。所以,他谈“性”,是为“学为圣贤”服务的,是为重振孔门圣学服务的。针对告子所讲的自然之性、生物性,孟子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人之为人的“性”——良能良知,强调“良能良知”是人同生物区别开来的“性”。甚至针对告子的“生之为性”,提出了人之性不等于牛之性的本体论断——人之性一定是区别于禽兽之性的。简而言之,孟子谈论“性”,是为着“学为圣贤”。
荀子谈论“性”,提出了“性本恶”的论断。荀子同样上承孔门圣学,同样有着“学为圣贤”的根本出发点。不同之处在“方法论”层面,孟子以“良能良知”为出发点,从内在的“良能良知”入手,去学为圣贤。荀子从外在约束出发,通过外在的影响与干预帮助人做个合格“公民”。
阳明先生说:“众说中‘性’没有固定的本体,这些论说也就没有所谓的本体定论。众说中有自本体上说的,有自发挥运用上说的,有自根本源头上说的,有自流行弊病上说的。总而言之,只是在说同一个‘性’,只不过看法有浅有深罢了。如果勉强偏执于一种说法,便不客观了。‘性’的本体,原本是无所谓善,无所谓恶的;发挥运用上也原本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就其流行弊病而言也原本是有的为善,有的为恶的。好比是人的眼睛,有喜悦时的眼,有愤怒时的眼,直视时就是正面看的眼,偷看时就是窥视的眼。总而言之,只不过还是这同一个眼。如果看到愤怒时的眼,就以偏概全说不存在喜悦时的眼;看到正视时的眼,就以偏概全说不存在窥视的眼,这些都是执着偏见,就觉知而言是错误的。孟子谈论‘性’,直接从本源头脑上来说,也是说个大的头脑概要而已。荀子提出‘性本恶’的说法,是从其流行弊病上来讲的,也不能说它说的就不对。只是觉知、见地还不够精当而已。平常人谈论‘性’则是丧失了心之本体。”
钱德洪进一步问:“孟子是从本源头脑上谈论‘性’,咬人在本源头脑上用功从而使天赋之‘性’明净澄澈;荀子是从流行弊病上谈论性,只是在末流上下功夫补救校正,这样做过于耗费精力了。”
阳明先生说:“正是如此。”
孔子当年讲:“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告子什么也没听到,荀子听了前半截儿,孟子听了后半截儿。没听到的可以言自由之“性”,听了前半截儿的可以言“性本恶”之“性”,听了后半截儿的当然可以言“良能良知”之“性”。
都是“性”,都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