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在诗词中说“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是的,故乡的屋檐就像天上的云漂浮到眼前:一片片红瓦在屋顶层叠,像秀眉似弯月,在檐头回折,上翘于屋墙之外,如风吹裙摆,流畅生动。一座座院落和村民,在一浪接一浪的屋檐呵护下,享受着人间烟火。
儿时,老家无论是茅草房,还是砖瓦房,都有一个宽宽的屋檐,又称走廊。屋檐的宽度可以堆放两三个囤,房子有多长屋檐就有多长。这宽宽的一方屋檐,可以阅尽晨曦和夕阳。它既是乡邻串门的来处,也是路人探亲的窗口。在这里,可以欣赏到乡村独有的风景:蜻蜓在田间低飞,喜鹊在树梢歌唱,鸡鸭在院中追逐打闹、燕子在窝中呢喃欢笑……
屋檐下,是农家咸淡自知、风轻云淡的日子。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在宽敞的屋檐下忙碌:晾晒、聊天、吃饭、纳凉,或把粮食囤、家什等从屋檐下搬来搬去……
母亲常说,都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相互抬抬手,日子也就融洽了。屋檐虽为房屋的一部分,但却因人的生活,融入了太多人文情感,相伴久了,亦可品出万般滋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教会人在逆境挫折中要学会忍耐,努力等待日后的厚积薄发;“同住一个屋檐下”,熟悉也罢、陌生也罢,要学会包容、谦和、忍让、互助,这当是为人处世之道;“最美是和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那种相亲相爱相惜的浪漫,当是人生最美最纯最有味道的回忆;“为人搭起可避雨的屋檐”,胸怀悲悯、仁爱之心,让同情与关爱的能量在人间传递。
每到春天,母亲就会在屋檐下种上几株丝瓜。不几日,翠色的藤蔓接连不断地往上延伸,顺着栏杆,顺着墙壁,顺着树干,甚至顺着另一根藤蔓。然后,藤蔓渐渐鼓起、继续攀登,如矫健的蜘蛛侠轻盈地向着蔚蓝的天空飞扬。绿色的皮从肿胀到裂开,露出了澄澈深邃的幽蓝,掺杂如雪玉的纯白,衬上苍翠欲滴的绿叶与藤蔓。屋檐的两边就变得枝繁叶茂青翠欲滴,加上青灰色的屋檐,好像给农家的瓦房镶上了一个美丽的画框。
夏收秋忙,屋檐下堆放的是小麦、番薯、玉米或芝麻秸、毛豆秆。一年四季,母亲在屋檐下总有忙不完的活。累了,她就坐在竹椅上歇一会,乘乘凉,或晒晒太阳,陪伴她的是屋檐下随手够得着的锄、犁、扁担、扫帚、土箕等农具。很难想象,没有屋檐,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那时,我心中经常在想,还是有雨的时候,屋檐是最热闹的,屋檐不会是为雨生的吧。
确实,记忆中的屋檐,在雨中和四季中风情万种。
绵绵春雨,如牛毛撒向大地,院中的老槐树在雨中沐浴,一片片叶子绿得发亮,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母亲找来破旧衣服,端出针线簸箩,坐在屋檐下开始缝补。雨在屋檐的瓦上急促地响起,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雨水不断的从瓦片上滑落,编织成一幅晶莹剔透的雨帘,阵阵微风吹来,雨帘随风摇摆,甚是好看。
夏雨,急促而淘气,喜欢突然袭击。刚刚晴空万里,骤然暴雨倾盆。雨点在瓦沟间蹦着台阶,一级一级,余韵袅袅,最后汇集一起。田间劳动的人们,在大雨中冲进屋檐,刚刚还是落荒而逃,到了屋檐下就气定神闲。人们用帕子擦拭头上的雨水,坐在屋檐下,开始东拉西扯,掐算着今年的收成,这时,天地变戏台,屋檐成了观众席,乡亲们静看绿叶在雨中跳跃,静听风雨雷声交织扭打,别有洞天。
秋天,屋檐是丰收的展览台。金灿灿的玉米棒、火辣辣的辣椒串、白生生的大蒜辫、黄澄澄的南瓜条……悬于屋檐下,竞赛似地展示各自的风采。摘下的柿子用绳绑住蒂,挂上房檐,像一盏盏小灯笼,散发着沁人的清香……夜阑人静,月亮洒下梦幻般的光,屋檐仿佛躺在银丝被中,内心满是安宁和丰收的喜悦。
冬天,白雪、红瓦、蓝天,浑然一体,成为枯黄冬野的明快一笔。屋外暖阳朗照、屋内暖气蒸腾,积雪消融成水,顺着屋檐滴流,润湿了干渴的冬季;寒夜,雪水凝成晶莹剔透的冰柱,在屋檐垂挂,折射出晨曦的七彩光芒。淘气的孩子会拿起长棍一阵乱敲,断金碎玉之声此起彼伏,地面一片狼籍。我则喜欢坐着或蹲着,看冰柱在阳光的亲吻下一寸寸变小,七零八落地悬在那儿,给人一种荒芜的美。
踏上大沙河的堤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低不平、婉转曲折的屋檐,一瓦一屋檐,那便是老屋和故乡。那一条条屋檐,带着记忆中的温暖,静静地泊在我的记忆里,生长成一道不老的风景。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一排排高楼开始林立在沙河两岸,迎面而来的不是屋檐,而是灰色的钢筋混凝土墙,房子越来越细长,像一棵棵无枝无蔓的树,阴雨或酷暑的日子,头顶上独缺遮阴避雨的屋檐,阳光和雨直泼下来,无处可藏。一间房子若没有屋檐,是不可想象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眉毛,没有了特征和温情。
屋檐是长在故乡脸颊上的一道眉毛,带着乡音和乡情。
漂泊小城多年,高楼大厦的直视,让我更加怀念老家的屋檐,“屋檐”变成了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一个梦。于是,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老屋前转转,像是在寻找我的梦。老屋破败,院子荒废,碧绿的苔藓、风落的种子,在屋檐上寻得一丝水土便蓬勃生长,还有几只故土难离的麻雀,在屋檐下嬉闹,和我一起,感受着屋檐下缓慢流淌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