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收到师兄新出版的诗集,我煮了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慢翻阅。
阳光很烈,穿透窗户长驱直入,从阳台一直晒到我坐着的沙发上。暖气也很足,又喝着茶,我全身暖烘烘的,有一种微熏的感觉。
这样的微熏,让我全身放松,便想起老爸,原来已经走了快一年。
换了一个时空,不知道他那儿的冬天冷不冷?而他生前爱穿长款大衣,脖子上围一条大围巾的,估计在那里也还是这样的穿法吧,以他的脾性,决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和流俗来改变自己。
他这个人性情就这样,喜欢是真喜欢,厌恶也是真厌恶。
02.
父亲去世时,请了一个殡仪先生。殡仪先生要我们在安葬父亲的时候往里面放一块他常用的手帕,说李老师上课时总是随身揣一块格子手帕,用来擦汗。还说同学们都特别喜欢看李老师围围巾的样子,实在很帅气,李老师经常围的长围巾,能不能也放一条随同遗体安葬?
家人都有点愣,这个殡仪先生怎么对父亲知道得这么清楚?一问,竟然是父亲的学生。自云是几几届一中毕业生,说当年虽然没有教过他,但他是隔壁班的,经常下了课和班上的同学围在窗外听李老师讲课。
长款大衣,长围巾,格子手帕,是那个年代老式知识分子的行头吧?往前翻着日子,我快速地往前翻,翻到老爸六十岁退休前,随便的一个冬天的下午。
午后两点,就停在这个时间罢。
03.
这样的午后两点,父亲正在学校讲课。
与北方的冬天不同的是,南方的冬天屋里屋外都没有暖气。教室漏风,同学坐在位子上都缩着手脚,捂得特严实。而讲台上的父亲却是大衣胸前的扣子全部解开,头上爆出了汗。最后他浑身躁热,实在忍耐不住,就直接脱了大衣,扯下围巾,一齐堆在讲台上。他上课总是这么投入,而且绘声绘色,声音异常的宏亮。不仅震得黑板上面的粉笔灰扑簌扑簌往下落,那声音还穿过教室后面的那条河,落在河对面我家的阳台上。
我妈妈对着日头坐在阳台上的竹椅上择小油菜,听见父亲的声音会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河对面,自言自语道:“声音可真大啊,家里都听得到。”
父亲生于1928年。少年家境中落,青年陷于成份,22岁参军,入编林彪四野兵团,后去了北朝鲜,参加抗美援朝。转业后在老家当了一名语文老师,躬耕讲台四十多年。
04.
窗外风声很大。隔着门窗,我能猜测外面的严寒,却很难猜测另一个时空里父亲的样子。长相忆则斯人永存,正在热映的《寻梦环游记》向众人表述的也是这个意思。可见所处的世界除了世故和冷漠,还处处充满真诚与善意。
翻着诗集,我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就坐在我的对面。晒着太阳,手里拿着的诗集,竟是我手上拿着的。但我放下书,定神看向对面,那个地方却又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屋里就我一个人。加湿器发出清澈的水声,昙花在安静的生长。
05.
春天的时候我回去看过老爸一次,当时满山葱绿,鸟声啁密,风软软的拍打着面颊。如今隆冬,鸟迹全无,草木枯黄,只盼来春又绿。人的生命能这样往返该多好啊,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生出更大的虚空。
06.
送别父亲那天,院子内外全是人。除了亲朋,父亲的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一队一队的来,许多学生特地从远方赶来悼念。
大人们缅怀痛哭,豆豆却在边上唱起了歌。
他兴高采烈,载歌载舞,跟这个隆重的仪式显得格格不入。
我感觉非常刺眼,也非常尴尬,连忙低声喝止。豆豆没有理会我,我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揍了两下,这才让他停了下来。
老爸,人生如旅,长亭短亭。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07.
法国的儿童精神分析学家多尔多女士写她家的小弟菲利普,说童年时的菲利普在大姐去世时,即兴创作了一曲很长的小调清唱剧来哀悼一棵被雷电击毁的树,用以暗喻自己和全家人的哀思。菲利普关在自己的儿童房里歌唱这种不幸时,却遭到了大人的斥骂,说他狼心狗肺,全家人都为大姐的死去感到悲痛,而他却还在这儿唱歌。大人们强行中止了菲利普的表演,菲利普非常难过。
豆豆也是,被我打了,当时很尴尬的样子,满脸通红站在那儿。
我对此一直很愧疚。前几天排练,和老师以及妈妈朋友聊到此事,老师让三位妈妈即兴做了一个六分多钟的戏,让我看到空间转换,从父亲的特殊视角出发,来思考生死的含义。“父亲”出来的时候,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倾听他,只有孩子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爷孙见面很开心,二人手拉手又唱又跳,十分尽兴......
我把三位朋友演的这场戏从头到尾录了下来,看完忍不住落泪。感谢戏剧为我提供了多维度的思考,感谢她们重塑当时的情境。我突然明白了那天仪式存在的意义,那些场景,那些细节,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是我和家人眷恋不舍的凭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