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译
后院那棵香椿树,自我记事起便一直沉默地驻守着。它常年被父亲保持在十余米的高度,便于在春季到来时,将那供人观赏的盎然绿意转为餐桌上的食材。
所以温度一旦回暖,家中香椿相关的菜肴便源源不断。最为常见的两道是香椿煎鸡蛋和凉拌香椿,反正母亲喜欢,父亲就一直烧。我对香椿的态度取决于我和它们碰面的时间。一年之初时尝到绿与红的清爽自然是倍感新鲜,但我对它们的喜爱远远敌不过日复一日的反复相见。香椿的清爽变得枯燥,我开始撇开土鸡蛋中的碎叶,逃避这细细品味后还带着并不清甜的椿的泥土味。
香椿不懂我的厌烦,只是自顾自地向上攀升,开枝散叶,年复一年,从未停止生长。
没人料到被20年寒风吹闭的家门会这么难打开。我的世界在一纸通知下被缩小百亿倍,四季都被囚困于后院那一隅之地。其实也没有四季那么久,被压制的似乎只有春,兴许是因为天空变为窗之尺寸,逃避的代价再不沉重,拉上窗帘便是黑暗,静默时便是宇宙。对思绪的探索让墙壁四分五裂地向外迸溅,我试图找寻黑的尽头,但是虚无的远方不会回应我,是混着暖意的杜鹃轻啼将我拖拽出无色之境。
繁茂的绿压过了星点暗红时,已过谷雨,椿唤来了五月,正当夏。
在家中封闭三月有余,推开大门浸入阳光时从头到脚的细胞都争抢着破开躯壳,夺取百日内最为珍贵的自由的空气。
闯进广阔天地后家中那一方狭窄的生命自是无法再留住我的心。我抓住一切机会向外跑,试图补足指缝中流失的春。
公园中的人没有想象中那样爆发性得多,刚经历过疫情的我们,都有一部分灵魂留在了封闭的过往里。我们还都戴着口罩,人与人相隔数米远,久违的相见让欣喜从眼中溢出,却也捎带出了隔阂,胆怯。不是对人,而是对时间,对褪下口罩后要面对的远方。
那个夏天之后,我奔跑的脚步没了停歇的机会。风推搡着,我步履忙乱却匆匆,摇摇晃晃地跨过枯枝与新芽。
椿一直在那,细密根须编织成网,压着孩童的嬉闹、磕绊的音符、盛夏的蝉鸣、寒冬的融雪、宠物的尸体和深色的呜咽。关于我的所有的所有,在泥土下,被椿吸收,被虫蚕食。
只是我鲜少再有机会沉下心和椿静默地对话。高中毕业后家里开始装修翻新,我们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记忆零零散散地打包进收纳箱,丢进狭小的出租屋。家搬空之后我一次也没有回过,父母总想让我去关心家的装修进度,但我拋不下对变化的恐惧,我蒙骗自己,只要我不回去,那里就永远都还是之前的样子。被母亲嫌弃的堆满小物件的房间,挂满猫毛和抓痕的沙发,能纵览后院的露台,和椿。
我的逃避让我在不经意间见完了和香椿树的最后一面。住在狭小出租屋中半年有余,回家后反倒感觉不习惯。原先堆放的杂物不知所踪,一切井然有序,我的踏入反而增添了一抹混乱感。后院铺设了水泥地,从露台向下望,只觉空旷。
“之前有试过保留老树的方案,确实是不合适,最后还是按第二版图纸来的。”我准备回房间时父亲缓步走到我身边,趴在护栏上向下看。
“嗯,我理解。”说来惭愧,我在装修上花的心思太少,图纸也不过看过算过,脑中毫无整体布局的概念。已成定局,也不必再开口挽留,没有意义。
“你小时候很讨厌香椿,还记得吗?”他突然转身面对我。
“说不上很讨厌吧,一道菜一直吃就会腻得慌啊。”
“香椿好吃的日子才多久啊,两个月都不到,一眨眼就过去了,不是吗。”
是,现在是,但以前不是。小时候的每一天都那么长,秒针绕着时钟一步一步地走着,小学遇上不感兴趣的课时我就喜欢盯着手表看,眼睛跟着针尖转,一圈又一圈,时间的流动慢得我心急。年纪小时精力充沛,也可能是作息健康规律,在学校从不困倦。时间也愿意陪着我悠闲,同我一起感受着柔暖的风穿过身体,春的纤维就这样留在了心底。
那深埋的缕缕仍是刺痛了试图拨开时间沉淀的我,哪怕已经足够小心翼翼。
风的怒号惹得我耳鸣,落叶回归空中,猛地飘忽,不应属于春的颜色在眼前乱舞。
风全然不顾地推着我向前。我去往的是前方吗,我不知道,但逆着风走只觉无望,眼前是褐黄,是雰雾,落叶中甚至混着沙土,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回过神时父亲正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选择装修是想舍弃一些东西,我相信你都明白,也只是遗憾罢了。”
我接住他的眼神,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时思绪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再种呗,等温度回暖了就种,一棵树而已,看你俩矫情得。”
母亲抱着一箩筐杂物轻描淡写地从我们面前路过。
顺着她的话,我的目光又对上父亲同样下垂的嘴角,两个窘迫的矫情病人忽而开始大笑,笑得弯腰,笑得捧腹,笑得泛出泪花。
笑得身心皆疲累,面容徐徐归为平静,眼泪却一直流,怎样都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