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写完《我姥爷的餐桌》引来了很多人驻足围观,感谢你们。
我姥爷虽然管不住嘴,但绝对能迈得开腿。
就算是为了不像我那十几年糖尿病的姥姥那样———这个也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我姥爷也必须要迈得开腿。
上小学时,我妈一出差,我就会被寄存在姥姥家。晚上吃完饭,看完新闻联播,我就会趴在卧室窗口前写作业,姥爷刷完碗就下楼遛弯儿,两只铁制保健球从不离手,“当啷当啷”的边走边转。我听见“当啷当啷”声越来越小,过一会儿又越来越大,这就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回来了,如此循环。二楼很低,我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布鞋和地面的摩擦。我仔细听着铁球绕到最大声,朝窗外扯着嗓子喊“姥爷!”,他本能地回应了一声 “哎!”,却被吓得变了调。回过神来后,又认真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同样扯着嗓子问我“你要不要吃冰糕?什么味道的?我给你买回来。”事实上,他根本不用这样喊。
不过,一般来说我妈是不会让我住姥姥家,就怕我瞎折腾,但是我放学早,就不得不先去姥姥家再等她下班来接。那时学校跟姥姥家直线距离就隔着一道矮墙,走路不到十分钟。姥爷总不放心,遛着弯儿来接我,院子里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两边都是住宅楼,另一条的两边是灌木和矮矮的小房,我当然比较喜欢后者,毕竟……风景优美……我姥爷向来不支持我自己走那条有很多灌木的路,并吓唬我说那里面经常会蹿出来坏蛋,但他每次都会带我走这条小路——因为他一拳能打死五个坏蛋。
我小升初了,学校由与姥姥家一墙之隔变成了一街之隔,妈妈为了让我好好学习,也不再那样经常的纵容我去姥姥家撒野,不过我倒是依然能每天见到我姥爷。早晨骑车上学,总能看见他在学校那个路口“瞎比划”锻炼,旁若无人,就像静音模式的广播体操。我每次都冲他招手大喊一声“姥爷!”,他瞄我一眼,眼神就即刻躲开,摆摆手催促道“走吧走吧”,尽管表现的很不屑,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专门跑来这儿看我的。学校的车棚就在这条小路的人行道上,有一回在我推着车过马路准备放车子,被一辆横冲过来的自行车直接撞上,人没多大事儿,但前车轱辘直接就“对折”了。赶着着急,就决定先去上课,等到放学再拿去修。到班上没多久,有个同学进了教室就问我车子怎么坏了,因为他刚才看到我姥爷在鼓捣我的自行车。
那三年的早晨我几乎可以每天见到我姥爷,但不知道他是几点去那个路口等着我的,也不知道他在看见我之前有没有假模假式地做他那个健身操。有时他会拿着一把伞说今天可能要下雨你拿着吧,有时他会告诉我说姥姥中午包饺子要不去家里吃吧,说的最多是车胎还有没有气,闸还紧不紧,骑车子小心点要看路。
就那拐弯的几秒钟,不善言辞的他需要把语言组织好,争取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表达清楚。而我的回答通常不走心,敷衍了事。他倒不在乎,继续摆摆手,走吧走吧,小心点。
高中、大学,和姥姥家的距离又从好几条街变成了好几个省,姥爷晨练的地点无论在哪也必定也不会在那个路口了。直到若干年后我临近大学毕业,我家和姥姥家住在了同一个小区,一月份时找了份工作,每天七点半就要从家出发,天也就是刚刚亮透。于是我姥爷又开始在小区门口晨练,还是那套瞎比划的广播体操,他看见我会说,今天可冷啊,你不要穿得太少,工作怎么样,中午饭怎么解决。现在比我上初中那会儿的优势在于,我要走路去车站,姥爷表达的时间自然也不会那样紧张了。期间我姥姥病了一次,房颤住院,加之糖尿病高血压就会比其他人麻烦些。我姥爷每天都会去看她,也会在早晨这不到半分钟里告诉我一些讯息。
有天凌晨,妈妈被医院的电话叫醒,天没亮就跑去医院了,临走时跟我大概说了一下情况,缘是姥姥隔壁病床床头摆了一束鲜花,导致她哮喘病发,加之房颤心跳就更紊乱。我也很着急盘算着下班去医院看看她。早晨路过小区门口,姥爷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比划的动作都轻巧了许多,他看见我照例汇报着最新消息,昨天姥姥病已经明显好转了,你不要担心啊。我心头一酸,抿了抿嘴还是没有告诉他早晨的事。
姥姥这一病,更激发了姥爷“迈开腿”的动力。每周他都会去社区的药房测血糖,并鼓动全家人一起测,稍微哪次有点偏高就开始嚷嚷,我妈说没那么严重,血糖怎么可能一直都是一个数,心情和环境都可能会影响当时的数据,姥爷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每次量的时候都特别紧张。”之后他就会绕着门口的大公园使劲走,每天晚上里面都有那种开着震耳欲聋的音箱举着大旗组团走大步的,速度不等大约有四五个队伍,每个队伍都大几十人,我那快八十的姥爷喜欢跟着他们一起走。
于是,我妈也有了一项新的晚间活动,去公园逮我姥爷。
我妈视力极好,用“眼尖”形容最为准确,黑压压的队伍就像流水般快速走过,她一扫就能扫见我姥爷,再把他给揪出来,“你不觉得走的快吗?你不觉得心脏受不了吗?你可真行!”批评了几次无果,第二天还是能在队伍里发现正在带劲卖力走的姥爷。姥爷似乎也慢慢发现我妈视力不是一般的好,终于从队伍里脱离出来自己走,我妈也放心地加入到速度最快的那支队伍跟着走大步,但走着走着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过去。
没错,我那自己走的姥爷的步伐,超过了整个公园里最快的一支队伍。
遇上雾霾天,妈妈是禁止姥爷上公园的,但他仍会在刷完碗后着急忙慌地去院子里溜达溜达,若是赶上我也在院子里转悠,就能像寻着那小狗铃铛般寻着他那手里“当啷当啷”的铁球碰撞声,追到他的踪迹。
我离开家去上班了,就不能经常回来,每每去姥姥家报到,姥爷总会问东问西然后说那走的时候再过来说一声啊。有次临走前,照例去告诉他们,姥爷不在家,他又出去溜达了,我也就匆匆告了别。下到楼下没走几步,就看到姥爷从岔道上略显蹒跚地往回走,与地面的摩擦声也冗长了许多。
他老远看到我,笑容先是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堆满了整张脸,再慢慢控制住收回去了一点。我朝他喊着姥爷我走了啊,他摆摆手,还是故作无所谓的说,走吧走吧,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