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论鬼怪时,我在谈论什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他晚上如愿地住进了那座凶宅,这里边死了一家人。

穿过长满杂草的庭院,抵达正屋,手电光四处照耀,捕捉到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和随处可见扬起的灰尘。

随一种无惧的猎奇心作祟,甚至带着亢奋感,他在那深夜的老宅里转悠,满是活力,满是探询的欲望膨胀。

他欲发现鬼,无比期盼他们的出现。在后边的花园废弃的一口水井旁,他挪开了那罩着井口的长条石,将手电光投进井中,顺着往下观瞧。他心里怦怦乱跳,以为一张粘着血污的恐怖面孔就要显现。

恐怖电影的镜头,会表露在真实世界,他这样想着,祈祷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朝下紧盯着,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只消瞪圆双眸,等待着,耐心和坚持最终会如愿以偿。

要最狰狞骇人,不吓死人那种就不行,他在心里咕哝。

枯井里散发出一阵阵腐败的气味,熏得他禁不住干呕,吐出些酸水,落到漆黑的井底,他思忖,这时候该有响动,鬼怪应冒泡了。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他气恼,挫败和失落感混杂,把身子更深入地探向井中,朝枯井里大喊,因用力过猛,喉咙不禁撕扯着疼痛,即在这当口,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擦过他后背,喵喵几声叫,一只野猫轻盈地窜到那盖井的条石上。

他和野猫对视,蓝幽幽的猫眼放出阴冷的光,他不由打个寒战。

须臾,他恍然大悟般激动地想、来了!恶灵的化身,一只猫精!

他跟野猫说话,野猫没反应,只盯着他。

他靠近野猫,野猫一动不动,他最后蹲在猫的跟前,伸出一只手去摸猫的耳朵和头,它依然没动弹。

他忽然联想到一位柔顺可爱的女妖,温暖地陪在他身边,很奇异地同他长相厮守,那是这猫的主人,他得把她引出来。


2

很多年前,这宅子生机勃勃,有爸爸,有妈妈,有两个渐渐长大成人的女儿。

大姐叫雷丽,小妹叫雷鹃,年龄相差不过两岁,都是美人胚子,而且越长越水灵。

爸爸开了家汽车维修场,雇佣了七个机械工,其中就有刚满二十岁,年轻英俊,血气方刚的何波。

妈妈常常派雷丽来给爸爸送好吃的东西,一来二往雷丽和何波经常撞上,两人慢慢看对眼,偷偷交流,私下里竟谈起了恋爱。

当时,雷丽十九岁,没考上大学,也没心思再复读,便待在家里闲着,偶尔帮妈妈做点家事。这也是无聊的缘故吧,无聊催发的和爸爸汽修场机械工坠入爱河。

爸妈知道了,坚决反对,但他们反对得越激烈,雷丽的叛逆心越强,偏要同何波在一起。

两个月后她告知父母自己要嫁给何波,说、你们反对我也要这么做,我只是通知你们一声。

爸爸气得第一回打了她耳光,他从未对女儿动过手,这是破天荒的首次,也是被气得实在忍耐不住才扬起巴掌。

妈妈尽量耐心地对她苦苦相劝,但接下来雷丽的话让他们大惊失色。她说,我已怀孕。

就这样,她成功逼迫父母同意了自己与何波在一起。

雷丽在未满二十岁的时候便同何波结了婚。之后她生下个小男孩,但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并没雷丽最初预想那么美妙,甚至朝相反的方向发展。

她渐渐发现褪去伪装的何波是个很自我冷漠粗暴的男人,他们发生口角,他居然动手打她,开始只是推搡,后来一次比一次严重,到最后是手脚齐用。

他很狡猾,从不打雷丽的脸,主要攻击妻子比较隐私而不易让人看到的部位。

雷丽是哭着闹着威胁着要同何波在一起,如今后悔已太晚,自己被家暴也没脸跟爸妈讲。

爸爸打算在离气修场不远的东平街新建小区给他们小两口买套小居室的房子,希望何波那边的父母也出点钱,何波却说,父母都在贵州的大山里,一年的收入还赶不上我在这边一个月的工钱。我也有五六年没回家,没啥联系了。

雷丽的爸爸问,你就不管他们了?

何波说,他们从小就只关注喜欢我小弟,我十四岁初中没念完被他们赶出来打工,他们如今跟着我小弟弟住。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他们了?

认啊。只是关系很淡了。过春节的时候,我会寄点钱给他们,他们会收下,但他们不会主动给我打手机。他们比我更冷漠。

何波这番描述,俨然是说自己现在跟一个孤儿没任何区别,也拿不出什么钱,雷丽的爸爸瞥了一眼坐在何波旁边的女儿,她面无表情。

雷父在内心长叹两声,算了,算了,也没必要花那钱了,一个倒插门女婿,和我们住在这个大院子里也就可以了,只希望他能对女儿好,对这个家有些许的帮助即可。


3

他把那野猫抱起,带着邪恶的笑意将它抛入枯井。

野猫毫无反应和挣扎,也没再发出叫声,如一只毛茸茸的宠物玩具坠进去。

他很失望,进而感到气愤,寻了半天,所谓的鬼宅,连他妈的一个鬼影子都找不着!

他在心里骂骂咧咧地回到前院那栋三层小楼。

他已在楼底收拾出一间偏房居住,回去后躺上床,在漆黑中,漠然睡去。

翌日,他又到那井边,朝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异样,他重新搬了长条石头将井口封住。

接着他在荒废的花园里,踏着杂草转了几趟,仍希望最后有所发现,但结果依旧是失望。

他想,今晚是最后一夜,过了今夜若还是没有鬼怪出现,就放弃离开。

他等着,又一个夜晚徐徐降下,过了凌晨,窗外有猫叫,他寻猫声到了后花园,在枯井边又见着了那只野猫,它正卧在盖井的条石上。

他用手电照定它,它在他出现后叫声便戛然而止,恢复到了缄默木讷状态,他这下有点兴奋了,想这野猫是怎么从盖着条石的井里上来的?

那条石虽不巨大,却也有三四十斤重,一只猫的力量断然顶不开。

他抱怨寻不着鬼找不到怪,现在看,自个儿是大错特错,这不明摆着在眼前,他居然轻易便忽略。

他有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快感,也有了如获至宝的狂喜。

他知道那野猫的把戏,他一出现它即伪装成无生息的状态。

野猫是在引诱他出来?他想,难不成是让他的梦想成真。这是提醒他寻觅的东西就在眼前。他心里忍不住呵呵地笑。

之后,他把那只猫抱回了屋子,放在窗台边,然后关灯上床。

他在黑暗中直盯盯地瞅着窗台上闪烁着蓝幽幽光彩的两只猫眼,他接着自顾自地对那野猫说话、同时冀望那野猫会突然也开口,发出一个妩媚女鬼的声音。

我呢,找鬼,目的便是证明这种东西的存在,人死后并不是变成泥土,而将开启另一种生存方式。那样的话,人对死亡的恐惧也就完全没必要,他说,你会告诉我这真相么?你能给我确切的证明么?

他顿了顿,在等回答,却一片沉寂,于是继续说,我渴望这个证明,之后我将考虑继续做人,还是立刻加入你们的行列。深夜是你们的世界,尤其在荒废的地方,你们出没与活跃度都会很高吧。这儿死了一家人,那一家人的鬼魂依旧居住在这儿么?我想他们会以鬼的方式继续生活在这儿,昼伏夜出,跟以前的日子没多大区别。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如果你听懂了,就眨两下眼行吗?

他话音刚落,蓝幽幽的猫眼即眨动了两下。他霍地从床上坐起身,猛地拉亮了灯,这时候再仔细观瞧,窗台上的野猫早没了踪影。

他顿时愣住,过了好半天,突然跳下床,连鞋也忘了穿,便在屋子里手舞足蹈放声大笑。


4

何波对雷丽的家暴在不断升级,雷丽的隐忍也达到了极限,终于雷丽的爸妈也知道了。

雷父怒不可遏,叫来何波,猛抽了他几记耳光,骂他是个不知道好歹的畜生。

他准备让女儿跟何波离婚,然后把这个白眼狼似的女婿扫地出门。他问女儿的意见,雷丽只是哭,却不作答。

雷父恶狠狠地说,你难道还想跟他再过下去?

雷丽伤心地说,我后悔呢,但现在结婚又有宝宝了,我一时半会还下不了决心呀。

雷父说,你就不怕以后被他打死?

他说他这次真的要改了,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毕竟他是我选择的。

雷父无奈地长叹一声,让他来当着我们的面写下保证书。如果再犯,甘愿让我剁了他的双手。

何波乖乖地写了保证书,开始两个月确实变得温柔老实,到第三个月,他又故态复萌。

在一天晚上,因为一点琐事,雷丽对他多说了两句,何波竟又扬起手抽了雷丽一巴掌,这一巴掌把她原有的希望彻底打灭。

何波懊悔,说自己是犯糊涂,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并没有打她的意思,结果手贱没听控制,以后会注意。

雷丽在心里绝望咕哝,没有下回了!

女人一旦下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终于向何波提出离婚,孩子由她照顾,何波也不必出抚养费,但他必须搬出这个家。从此各走各的互不纠缠。

何波苦苦哀求,给妻子下跪磕头,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一再说、你不能抛弃我呀,我没你活不下去!

雷丽也哭,反过来求丈夫,说,你放过我吧!我们当初在一起就是冲动,是巨大的错误。现在分开,对双方都好。

两个人都哭,哭得伤心欲绝。

但何波哭过后,眼中忽地闪出两道寒光,口气阴森森地变作威胁,你真要离我而去,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啊,休想跳出我掌心!

雷丽冷冷回应,那你现在就杀死我好了!厨房有菜刀,你去拿来,我马上就能满足你,快去呀!

何波说,我不要杀死你,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是要你在我身边,不然我就会像个阴魂不散的鬼跟着你,折磨你。

雷丽转身出了门,这时候在里屋睡觉的婴孩被他们的吵闹惊动,哇哇地大哭不止。

她听到孩子哭,她忍着,脚步迈出门,可孩子不停呼唤要妈妈,她又本能地折回。


5

他每晚都能见着那只野猫,带它回自己的房间,跟它说话,把野猫从窗台搁进被窝。

野猫与他接触时,即变作死物,俨然一只毛茸茸的玩具。但每每到了半夜它就溜走了。

他等着,脑海里浮动野猫在明晚或者后日的夜里,在他温暖的被窝中幻化为一名婀娜而肤如灵芝的鲜嫩少女,从精怪进化成活脱脱的美人。

他将和这个美丽的猫精在这座鬼宅里长相厮守,过上奇异而幸福的日子。

在第七夜,野猫果然发生了变化,但不是他理想中的变作漂亮动人的女鬼,而是变成了一条黑狗,钻出被窝,跳到地上狂吠不止。

他拉亮灯,沮丧地盯着那黑狗,嘴上挂着无可奈何的苦笑。

一股幻灭情绪掘住他,他将那野猫变作的黑狗赶出屋,重新躺回床上,口中自顾自地骂着脏话,并默默发誓,明天一早即离开这个让人扫兴的荒宅。

天未亮,他起床,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走出门,站在院子里,可他忍不住又上后花园去瞅了瞅,转至枯井边,他挪开长条石,最后一次朝井里看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凝固了,枯井的下边闪着微微的红光,映照出两个女子的倩影,随之朝上晃悠,如渐渐上升的两股清流。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头,使劲眨眼,咕哝,又来了,又给我希望,最终不过还是幻觉而已。

他不停驱逐这不真实的影像,但是发现两个女子的形象已经来到了他眼前,随即一边一个钻进他的双眸。

他原本以为的恐惧感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因亢奋而不停地颤栗。

他的左眼是一个女人,右眼又是另一个,她俩长得相似,一瞅便知是姐妹,分别住进了他的两眼。

现在他只能见着这两个女人,而看不到其他东西了,他彻底无语。

他两眼一睁,两个女人在他面前走动,有时表情冷漠,有时又欢喜,她们面容姣好,都是长发,瓜子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身段婀娜纤细。

他想,这眼福也是够了,可总是不能只看她俩呀!好像是患了一种美丽眼疾,但慢慢变成了苦恼。

也就是和盲人没多大区别,盲人只能看到黑暗,而他只能看到这两个女人,严重影响正常生活。

他后悔了,试图跟这两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沟通,最后还带着哭腔哀求她们,希望两个女人离开,哪怕走掉一个也行,让他至少恢复一只眼睛的视力。

她俩无动于衷,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话。

他既无奈又气愤,没想到寻找鬼怪会有这种结果,他叹息着说,我知道眼下看来你们是无法从我眼中离开,那你们能不能帮助和引导我行走和做简单的生活上的事情?我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变成了一个废人。

然而她俩依旧是自顾自地在他的眼里晃来晃去,对他任何话都充耳不闻。

他终于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她们,最后又转为自己咒骂自己。


6

从开始的少女怀春的梦,对激情和甜蜜爱情的追逐,到走进和原先想象的大相径庭的婚姻,又生下一个孩子,雷丽感觉这不过五六年的拾荒仿佛已是过了几十年,如一场破碎的人生闹剧。

她如今感到的是每天都是在忍受着,煎熬在家里,对喜怒无常的何波时不时地辱骂与殴打变得麻木不仁。

她意识到错了,而在知道错后却没第一时间摆脱恶魔,现在那股想要逃脱的力气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自己进入了破罐子破摔状态。

何波变得愈加凶恶狰狞,动不动就说,我就让你跟我分手看看,你分呀,你如果有那个胆量,你不在意你的父母的话,你可以离开我。

他威胁,若她执意离婚,他会杀她全家。

她起初并不以为然,但在一个深夜,她发现他在厨房,摆弄一把新买来的长柄剃骨尖刀,用磨刀石仔细打磨,表情异常冷酷,带了狞笑,一股森然杀气从里到外渗出,使她不禁全身一阵哆嗦。

那时他们已分房睡了,好几晚雷丽起夜去卫生间都看到厨房亮着灯,偷偷窥见何波在磨刀,而且每次都是新买的刀具。

她在他床下一个纸箱里发现了各种长短不一的匕首和砍刀,足足二十多把,闪着耀眼的寒光,她一阵阵毛骨悚然。

雷丽担忧自己总有一天会在睡梦中被何波杀死,她产生了两个念头,第一是先下手,在没被何波杀之前,先杀死这个愈加乖戾变态的男人;但这念头转瞬即逝,接踵而至的第二个念头,屈从、忍耐、认命,这一辈子就被这个男人掌控,只能顺着他了,也就是说,将来的自己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雷父却不能接受女儿这种懦弱,他已下决心驱逐这个恶棍女婿。

雷父联系了社会上的一位朋友,出钱帮忙把何波弄走,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能再让这垃圾渣子在这样放肆好过下去!

朋友说,你女婿在世上就是个祸害精啊,干脆把他做了得了。我保证做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对外就说他抛妻弃子离家出走,杳无音讯。

雷父没吭声,这意味着他默认了,并给朋友一大笔钱,告诉不够的话可以再联系自己。

雷父和这位朋友是几十年的交情,所以很信任他,对于他的办事能力极为认可。

这朋友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属于本地的大哥级人物,所以,他派出的手下,很快就把何波秘密绑了,带到指定的地点处决。

何波在死前稀里糊涂,他挣扎着捆绑他的绳索,塞着抹布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不满,瞪圆的两眼恨恨地看着绑他的人。他愤然的表情是在说,你们是找错人了吧?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何波希望他们扯掉塞他口里的抹布,问问他,把事情搞明白,结果并没等到有人来跟他解释,等到的是一只羊角锤敲中了他的后脑勺,由于已经很熟练与恰到好处,用力凶猛而精准,瞬间头颅就被砸开了花,接着又是几下,脑袋就彻底扁了。

他的尸体被放进地下室里的一个大火炉中足足烧了两天一夜,变成一堆灰渣,然后放进木盒,半夜洒进江水里。

雷父并没告诉雷丽真实的情况,但雷丽大抵猜到了,她没什么反应,只有在回到自己屋子中,面对着墙壁放声大哭了一场。

之后,日子平静了大半年,雷鹃大学毕业回来,应聘到附近一家商贸公司做文秘工作,一家人在这段时间感到了久违的安然与祥和。

到了十月底一个缺月的夜晚,一场血光之灾在雷家的庭院里发生,雷家被灭了门。


7

他摸索着,在荒废的花园转来转去。

他想凭借着记忆中的路径摸到前院,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现在需要集中注意力,找到正确的方向感。

他以枯井为坐标,在反复多次的尝试后,终于寻着了花园的大门,走出去,到了前院,再找到院中的三棵枣树,以它们为坐标,觅着自己先前搁在院子里的拉杆箱,最后返回自己住的屋子。

他坐到床边,开始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手里摆弄着智能手机,却无法在屏幕上操作,他感慨,如果是一部按键的功能手机,他就可以马上靠着键盘上的数字排列拨号向人求救。

他此刻要出去,必须穿过那废弃的气修场的厂房,那像是要穿越一片大沙漠那样叫人头疼。出了那个大而空旷、四处散落着断砖烂瓦的气修场,才能到大路上找到帮助。

以前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而如今却无比复杂艰巨。

他想的时候一直闭着眼,想完了睁眼,那两个漂亮的女人又显现,他叫道,你们真是两个害人精!

接着他听见了左眼里的那个略丰满,看上去也岁数略长,显然是两姐妹中的姐姐说话了,她的嗓音甜美动人,使他正在急剧上升的怒火立时减半,因为她说的颇为有理,使他很难反驳。

她说,现在这种情况不是你自找的么?你反而应该感激,你寻找鬼怪的目标达成,而且我们两姐妹将与你长久为伴,你该高兴才对!

他沉默许久,才说,恩。看来的确是我错了!

右眼中的女人,应是妹妹,笑呵呵地也发声了,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他盯着右眼里的女人,苦笑着说,可你们这样老住我眼睛里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呀,你们俩如果能从我眼中出来,我们好好相处,岂不更妙?

姐姐说,我们现在是寄居在你的眼里,若出来了,又得回到枯井里寄居,你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说,我不知道呀,原来鬼魂是要依附某种东西才能存在么?

姐姐说,也不都是。但我和妹妹确实是这样。

他说,那换一个地方吧,别寄居在我的眼中,这样我太不方便。

妹妹说,你是先看到我们,自然我们就进入了你的双眼。现在你要我们换个地方,那你希望我们住在哪儿呢?总之,别让我们回枯井就成,我们,在那井下已经住的烦透了!

妹妹的话让他豁然开朗,他有了灵感,忙抓起手机,指头在屏幕上滑动,说,你们上这儿吧,做我的手机封面!

两个女人想了想,点头同意,之后他再打开手机屏幕,两姐妹靠一起映在上面冲他嘻嘻地笑。

她们总是显出欢喜,看上去没心没肺,对自己的过去记得模糊不清。

当他问她俩为什么变成这样,姐姐与妹妹皆大摇其头,满口只是,不晓得哦!不晓得哦!


8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雷家人进入酣睡的状态,他们的死期在这一刻降临。

雷丽在半梦半醒间,先是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抚摸着她的面颊,随之那手,朝下滑到颈脖处,然后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如铁钳一样越箍越紧。

她睁圆了眼,在黑暗中看见了另一双发亮的闪着凶光的熟悉眼睛,一瞬间雷丽惊得脑袋里一声巨响,接着缓缓地失去了呼吸与意识。

随后,那双冰凉的手转向了另一张床上熟睡的雷鹃。

它认真而仔细地一一掐死了雷家人,又在房子的前前后后转悠了几圈,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清理尸体。

雷丽再醒来时发现旁边站着雷鹃,她们已待在枯井中,脚下有一汪散发着腥臭味的水蔓过了小腿,但她们并不能感到水的粘稠与冰凉,也踩不出水声,只是漂浮着。

枯井里并非一团漆黑,这出乎了两姐妹的想象,井壁间闪烁着微红的光彩,像是在燃烧,却没有温度。

雷鹃带着哭腔说,姐,我们这是怎么了?是仍在做梦么?

她去拉姐姐的手,却碰不到,然后她哭得更大声,说,明明是梦,就是醒不来哦。

雷丽说,先前有人掐你的脖子么?

雷鹃说,没有感觉啊。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雷丽说,我被何波死死地掐住脖子,然后就什么也不清楚了,再后来就到了这井里。

他不是走了吗?难道他回来了,可是他为什么回来就要掐你的脖子呢?

你不明白。他没走,是死了。

天啊!死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罪有应得。是爸爸找人把他除掉了,因为看我太痛苦,按常理根本无法摆脱这个恶棍,他如果长期存在对家里人也是巨大威胁,所以采用了非常手段。爸爸虽然没同我挑明,但他有暗示我,我自然也认可他这种很无可奈何的解决方法。

雷鹃疑惑地说,那他怎么能回来呢?

雷丽说现在看来不是也有另一种可能吗。

他变作厉鬼回来报仇?

雷丽点点头。

雷鹃说,姐,我们现在是被何波那个鬼掐死了到这里,处于一种死灭后的鬼魂出窍的状态,对吧?

雷丽说,好像是这样哦。

那爸妈呢?他肯定也不会放过他们。

讲到这里,她们不再说下去,既感到无比的恐惧,又涌出强烈的愤怒,恨不得马上抓住何波,将他撕成碎片。


9

姐妹俩的鬼魂被长久地困在了花园的枯井中,一过几十年,时间在她们这儿似乎趋向凝固,她们也没了时间的观念,在枯井中不用吃喝拉撒,时而飘忽,时而静默,在闪着微红光影的井壁间似睡非睡,偶尔彼此聊上一阵,但通常自言自语的时间会更多。

最初,她们以为始终居于梦中,惊奇这梦太长,慢慢无感,也渐渐不在意是梦还是现实,只那么不经意地待着,如此进入一种忘却与退化状态,到最后变成了自我认可的鬼,让自己变得松弛,总是没心没肺的乐呵呵模样,同时将以前的事情一点点淡忘。

枯井的生活在她们后来的记忆里除了绵延贫乏,却带来不少优点,比如,令姐妹俩感到吃惊与高兴的是,她们在枯井里长高了,比以前更显身材,更苗条动人,而相貌亦是愈发地出落得明丽美艳。

虽然只是鬼的形象,但细观起来,同人的模样却没多大区别。她们可以从对方的大眼中看到自己变得愈发精细的面孔,自己都会喜欢得不得了。

最初,从井里朝上看,以为能见着星空或者太阳,但发现井口被堵住了,俨然成为一个隔绝的世界,似乎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也就是让她们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永远待在这井下,直到他的出现,他搬开了那压住井口的长条石。他被那野猫引导,最终见着了她们。

他向她们提起那野猫,说,它肯定是你们的同伙。它是不是想帮助你们脱离枯井,才一次次地给我暗示?

姐妹俩愣愣想半天,雷丽开口说,不知道!我们压根儿没看到过你说的这只野猫!

他说,你们原来不知道它啊,这就挺奇怪的。那是一只会表演一动不动的野猫,一旦我触碰它,这家伙就会装成一只无生命的玩具猫,装得太逼真,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刚才它还跳动着冲我喵喵叫。我想,它是不是跟你们是相类似的鬼?

雷丽说,你不是还抱了它的么?毛茸茸的,有实际的感觉,这同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你只能看见却摸不到的,因为我们是魂魄,它应该同我们不属于一类,可能是经过修炼的动物精怪。

他说,但我还是感觉,这里边有更深层的联系,它诱导我见着了你们,将你们从枯井里带出,接下来估摸还有别的事情将会发生。

雷鹃在一旁突然吃吃地笑起来,说,我看你那表情像在编剧本。接下来会怎么样,那你就好好琢磨,好好费点脑细胞构思下一集!

他说,你意思是我大惊小怪了么?

雷鹃做了个鬼脸,说,等你死了,就会发现精精怪怪的到处都是,很正常了。而生前觉得恐怖不可思议的东西,到死后会不禁感慨,这又是多么地稀松平常。

雷丽被妹妹的话逗乐了,说,你这回的总结,是我听过你讲得最好的一次。


10

准备带着两姐妹离开时,他问她们会不会留恋,说毕竟这也是你们曾经的家。

雷丽说,我不记得了,无法断定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雷鹃说,也许是我们被杀死在这里,并非我们住在这里,杀死我们,将我们丢弃在这废弃宅子的后花园。

他说,真的是想不起来了吗?

她们点头,解释,如今只有在枯井中待着的记忆了。

两姐妹请求他,说,你能不能帮忙找找我们的尸身,这样或许能发现我们的过去,我们被谁害死了,仇人又是谁。凭什么杀了我们,如果是滥杀无辜,我们也得报复。

他同意了,说,可能尸体就埋在这园子中。

他花了半日时间,在花园周遭发掘,终于在西北边残墙下挖出一只鼓囊囊的大号胶布袋。

抖去泥土,解开袋口上缠得紧紧的铁丝,霎时一股呛人的陈腐味喷涌而出,他赶忙捂住鼻子,睁大眼朝里边看,是一堆破碎的污迹斑斑的白骨。

找来两只大的塑料盆,把骨头倒进去,然后戴上手套,把它们端到厨房里,用清水一一冲洗,当见着两个不完整的头盖骨的时候,他双手颤抖了十几秒。

之后他打开手机屏幕,让姐妹俩看那两大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骨头,他有意将两个头盖骨分别放在两只盆子堆起的骨头的最上方。

姐妹俩仔细观察那两盆白骨,在日光灯下,它们闪烁着森然而雪白的光泽。

他问,看明白了么?是你们的尸骨么?

两姐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堆骨头,听到他的问话,一时无语。

他顿了顿,补充道,都是些残缺的骨头,应该是有意捣碎的。我这样问你们,并非说你们就能判断出,而是会不会产生感应,你们不是鬼了么?多半具备这种特殊能力。

雷丽目光转向他,说,对。是我和妹妹的尸骨。那杀死我们的人将我们弄成了这样。

雷鹃则忧伤地低头啜泣。

他追问,你们想起什么了吗?

雷丽哽咽着说,想起来了。是我连累了家人,我才是元凶。我找了一个不该找的男人,本以为是爱情降临恩赐的幸福,却给我和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雷丽大哭着把关于她与何波的孽缘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遍,同时使劲地扯自己的头发,一副即将崩溃的模样。

他赶紧解劝,现在都这样了,木已成舟,再自怨自责,没意义。我把你们这些尸骨重新安葬了吧。

突然,他想到一个问题,对雷丽说,你和何波的那孩子呢?他没对孩子下毒手么?

雷丽瞧了他一眼,有些恍惚,但转瞬即逝,她说,他们的相貌对于我已经很模糊了,不过我猜孩子可能还活着,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他琢磨,三十年前那两三岁的小男孩是否感觉到了那场噩梦的发生,或者根本就意识不到。他推测孩子应该被送到孤儿院去了,恰巧的是他与那孩子一样都是孤儿,但自己后来很幸运被有钱人领养,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所以现在他不必考虑经济压力,也无需工作,凭着兴趣可以花时间到处去寻鬼找怪。

翌日,他又在离枯井不远处的一棵老榕树下挖出了另一袋白骨,让姐妹俩确认,断定是雷家父母的遗骸,他将两堆白骨盛在买来的一口松木棺材里,下葬在枯井旁,垒起一个坟包,又买来一方大理石的墓碑,上边刻着雷家人的名字,竖在坟包上。

做完这些,他才带着他手机屏幕里寄存的两姐妹离开,回到他住的城市。

他这次行动,追鬼寻怪的愿望已达成,且得到了额外收获。他仔细总结,感觉自己是满意的,却没预想的开心和激动。

而在手机里,姐妹俩吵着要报仇。

他说,何波是被你们老爸找人杀掉的,他变作了厉鬼回来,如今即使抓住他,还能杀死他一次么?

她们歇斯底里地叫嚷,即使杀不死,也要疯狂折磨他!不然无法解心头之恨!

她们求他协助寻觅何波的踪迹,他让她们也想想,一个恶鬼可能去哪儿,如果有线索,他肯定帮忙。

不久后他开始在半夜听见猫叫,开灯四处搜索,却毫无猫的踪迹。同时,镜子里还出现另一张与他相似的脸,但是那个男人更漂亮也更邪恶,且总是不断恶狠狠地冲着他笑。

那晚他梦到进入了枯井中,熟悉的、蓝幽幽的猫眼再次于黑暗中亮起,接着便是一声悠长的猫叫——像是在嘲笑,又像是某种解脱似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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