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夜赏沈园堂会之后)
丈夫壮志,却堪黄花枕囊谢幽香,在陆游铁马冰河的大梦一觉里,必然有一方春波绿池是不操干戈的。
自古才子佳人两倾心,奈何母命厚望不堪违。在短短二三载琴瑟和鸣、缠绵燕尔的恩爱生活之后,一双璧人忍痛仳离,可这种有违初心的残忍却不该被冠上懦弱或愚孝的误解,虽则历来孝道是备受推崇的,而孝之极致便是一个顺字。“封建制度下的悲剧婚姻”固然是这段爱情悲歌的一个历史评定,但陆游自身绝非一个纯粹醉心闲云野鹤的人,从曾祖陆轸到父亲陆载,“陆子家风有自来”,为官报国于他而言并非是受迫的仕途,生长于兵间,又经历了忠臣岳飞惨死,尽忠报国亦是他自己愿意倾力的主业,而与唐婉凄然分手也是家国大义下舍小家的选择。可谁曾料,这缱绻一梦,竟在他关山难越的大半生醉成了泫然。
如果说山阴城南是陆游珍藏着往昔记忆的旧庐,那么,这一生漂泊,每一次都是雨打归舟......
二十岁时与妻子在菊花盛开的重阳佳节效仿诗人陶潜采菊东篱的雅事,便求黄花,采集清香,缝制枕囊,夫唱妇随,一度沉浸在充满诗意的闺房吟唱中,一首颇传于人的《菊枕诗》便是彼时温情的写照。而当初的柔情蜜意在物是人非的唏嘘中都成了非复的旧殇。诗人在入蜀途中,船到江陵时,求菊花于江上人家,睹物思人而颓然径醉,可尽管一任情思付杜康,固执的念想仍能够“唤回四十三年梦”。经年一逝,清香似旧时,唯伊人难再。
也许任思念在时光里流转,那些年少的双桨弄湖水都会平了情感的波澜,只静静地在记忆中成为事到如今,偶一翻看的淡淡憔悴神色,毕竟所有回不去的良辰美景都是举世无双的好时光。可几年离索之后沈园的重逢,让相思得见,却也让相见不得相亲,宫墙柳一片,任凭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咫尺天涯,固然山盟犹在耳,可锦书难托。目睹着彼此身边都有了他人相伴,无需再小心翼翼地留心着旁人口中偶一提及的故人近况。可不管与谁共此尊,都是红绿疏疏无芳意。往事被打翻,洇染而今的是旧事重提的清泪。此番欲说还休的相见后不久,唐婉便终因不能忘情而郁郁离世。自此,世上只余一人空叹莫!莫!莫!
自此“不思量,自难忘”,原该尘封于儿孙满堂的现实安稳之下的长情多了余恨,这一重相见,解了相思,也系了相思。泪痕残了红妆,是让一遍遍祈求别后安好的故人亲眼见了并不欢好的境况,却无能为力,甚至不能替她拭泪。每每思及,可堪当日一别成来世,而今生却未话珍重。在妻子王氏死后所作的《自伤》中,曾写道“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亡亦自伤”,在唐婉离世的近五十载后,这空堂白挽难道不曾触及当年的伤痛?是谓自伤,期间料有当年难以尽抒的话别。
是长情让他一生难忘初心,也是一重复一重的遗憾加深了陆游最难送及的思念。
常常孤灯一盏,无人说予那些孑然历游的大江南北,云烟过眼的繁华靡靡......常常,无人拾得那一颗多年未落的噙泪。时光一任,城南路的尽头只见秋千不见人,而这余寒漠漠终归成了一枕黄粱里踏遍难寻的颓墙残瓦。“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只消合上眼,美人依旧,不染鹤发鸡皮——一梦须还六十载,此生最后一次相思吟哦,她仍是当年惊鸿之貌,不改分毫。
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言,“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他极致的思念都化作了笔下绵绵的情思,这思绪含着泪也含着恨。
铁马冰河在陆游的梦里,任胸中十万精兵一洒男儿血,而干戈未解此生痴,香穿客袖的数枝梅亦在他的梦里静静绽放,与尔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