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间阶梯教室,兰珊德骗了我,让我从后面那个门走进来,她说只有这个门。我从最高的地方走下来,我不知道下面这里还有一个门,我当时感觉走了很长的路,才走到这里。今天她还想继续骗我,我不上当了,我知道下面这个门离讲台更近。今天来的学生和十年前不一样,但是有一点是一样的,我面对的都是年轻的脸。
刚才贝蒂娜老师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文学史的汉字与文学的关系。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汉字和其他语言文字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汉字是单音节的。所以我们阅读中文的文学作品时,会感到节奏感很强,应该会比其他语言的文学作品要强,或者说要明显得多,但是它的旋律感,显然不如意大利语、英语、法语这些语言。因此我在写作的时候,比较注重语言的节奏感。这是我们汉语已经界定了的,我要发扬它的优势。
我本来是想让大家提问题,我来回答,这样我比较省事,你们也可以提出你们所关心的问题。今天上午我想,既然米兰国立大学给我想了三个题目,文学、文化和文明,我还是应该先扯几句作为开场白。
文学是什么其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明天的文化和后天的文明也一样,说实话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今天要说的是文学,文学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文学里有一种东西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文学来自叙述,而叙述的力量是什么我恰好知道一些,我就说说什么是叙述的力量。
我举几个例子。第一个来自现在西班牙的一位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的书,他有一部小说《如此苍白的心》,叙述一上来就让我吃了一惊。他写一个女孩,度完蜜月回来。当然已经不是女孩了,已经结婚了。她没有任何理由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就自杀了。她家是一个富有的家庭,当时她的父亲在宴请宾客,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那女孩站起来,离开自己的座位,走上了楼,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走进卫生间,她面对卫生间的镜子脱下自己的衣服,最后脱掉胸罩,随手一扔,胸罩挂在了浴缸上面。然后她拿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砰的一枪。就那么一小段,女孩的生命就没了。我在这里说明一下,马里亚斯让女人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开枪,证明他是一个好作家,如果你们读到某部小说里一个女人拿手枪对准自己脑袋开枪,那个作家估计不懂得女人,女人是很爱惜自己形象的,不会对准自己脑袋开枪,只有男人会这么干,男人都是些自暴自弃的货色,拿枪顶住自己脑门儿,或者把枪伸进嘴巴,轰掉自己半个脑袋才心满意足。
马里亚斯的叙述上来就是这么一个自杀,把我吓一跳。令人吃惊的一个开头,他根本不写女孩为什么要自杀。接下去就是写她父亲,她的父亲在楼下,刚刚切下一块牛肉放在嘴里,正要咀嚼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他和他的客人都惊呆了。他连餐巾都忘了取下来,拿在手上,一路跑上去,他的客人跟在后面,打开卫生间的门,看到他的女儿躺在鲜血之中,已经死去了。父亲看到女儿裸露着胸部躺在地上鲜血之中的时候,可能是想到其他的客人也看到他女儿裸露的上身,他用手里的餐巾盖住了挂在浴缸边上的胸罩,没有盖住女儿的胸部。
这一笔非常了不起,能够显示马里亚斯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他没有让父亲用餐巾盖住女儿的上身,而是盖住挂在浴缸上的胸罩。这就是文学里叙述的力量,一个人在惊恐中的一个举动。假如父亲用餐巾盖住女儿上身的话,这样的文学作品很一般,谁都会这么写,只有了不起的作家,像马里亚斯这样的作家,才会写父亲在惊慌中用餐巾盖住胸罩。
第二个例子来自俄罗斯的一个导演,当然也是苏联时期的导演,塔可夫斯基。他在自己的一本书里面写到一个故事,有一个年轻人不小心被电车轧断了腿,然后他用双手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到人行道上,靠墙而坐,等待救护车的到来,那时候不少人走过去看着他,他突然感到了羞愧,从口袋里面拿出手帕,盖住自己的断腿处。假如这个故事里的年轻人,当别人围在身边看着他的断腿时,他不是因为羞愧把手帕盖在断腿处,而是指着自己的断腿,以此来博取路人同情的话,那么这就不会是塔可夫斯基写的,可能是别的没有洞察力的导演写的。
我这里所说的哈维尔·马里亚斯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两个例子,都是遮盖的动作,一个是父亲想去遮女儿裸露的胸部,结果遮住挂在浴缸边上的胸罩,另外一个是一个人的腿被轧断以后,因为别人看着他的断腿,他觉得羞愧,就用手绢遮住了断腿的地方。两个遮盖的动作在我们文学叙述里所呈现的都是敞开的力量。他们两位把我们带上了艺术和文学更加深远和宽广的地方,前者描写的是文学中惊慌的力量是怎样体现出来的,后者讲述了羞愧的力量在文学中又是怎样体现出来的。文学可以说是无所不能的,任何情感,任何情绪,任何想法,任何景物,所有的任何都可以表现出来,而且可以用非常有力量的方式表现出来,但是要看作者怎么去表现出来,这就是怎样去叙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