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吟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一九八七年,图瓦卢(Tuvalu),富纳富提(Funafuti)。此地是位于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国。太平洋有一串璀璨的明珠,图瓦卢便是其中无与伦比的那颗。

季节阴晴轮转,事物在日复一日地更迭。

“好蓝的天空,好蓝的大海!”七岁的塔利娅发出细小的惊呼声。她身着长长的素色连衣裙,灰褐色的头发被利落地梳成两个可爱的羊角辫儿,小巧的脸庞粉扑扑的,遮掩不住兴奋。深浅不一的棕是太平洋赐予他们的独特肤色。

塔利娅那双深灰眼眸灿若明星,正憧憬地遥望远方,炯炯有神。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何那么出神。

她不知该如何描述眼前这般美景。

或许是——空灵而静彻的美景吧,但语言在它面前已然成为了赘物和附庸。

素净如絮的白云隐隐点缀着天,云层从一处渐渐晕开,缓慢漂浮着。天空染上了静海般的蔚蓝,澄澈似水,清凉如风。

随地都捕得见阳光的踪迹,却看不见金灿灿耀眼的太阳。想必此时圆滚滚的它,应是不忍打扰而悄悄藏起来了吧。

平静的海面犹如软缎,偶有细细的波纹荡漾,泛起阵阵涟漪。浪花也是柔柔的。深邃的海水没有一丝被沾染,广袤无垠的大海碧波万顷,那种蓝,仿佛近在咫尺,轻轻一触便能融化于掌心,从近至远,由浅入深。水天相接,融为一体。远处绵长的海平线,更像是天与海渐渐变幻的色彩。

这碧蓝之色实在是妙不可言。

眺望这广阔天地,空旷,给人以空寂之感。远处似乎有绵延不绝的山峦,此起彼伏。尽管这全然是想象。

泠泠微风轻拂过她的脸颊,迎面而来的,是略带腥味的海风和椰子的清香。

塔利娅咯咯笑了起来,在四周来回踱步,如此无忧无虑。她张开双臂投入这片蔚蓝的怀抱,徜徉着,尽情呼吸新鲜空气,感受微凉的海风将自己托起,幻想和扑腾翅膀、啾啾长鸣的海鸥一同翱翔在天际。

她赤脚轻轻地踏在柔软的沙滩上,看高高的椰树投下斑驳的影子,不深不浅恰巧衬托了一马平川的大地。

这里长有树冠如羽毛的椰子树、叶子似芭蕉扇的香蕉树;拥有典型一叶三色的面包树粗壮繁茂;一众树木高高耸立,些许古树长着盘虬卧龙的枝干;草丛呈葳蕤状,惹人生怜。好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珊瑚岩也在阳光的普照下散发出璀璨靓丽的光芒。她侧耳聆听着,发现静谧的海中传来了声音。那是海的吟唱——与俗世毗邻的天籁之音,悠远而缥缈,徘徊在她的身旁。

虽已经习惯了这旖旎的风光,但塔利娅每天都要发出相同的感慨与赞叹。从小生长在这里,日复一日过着简朴的生活,她却没有丝毫厌倦。塔利娅爱极了这个美丽的家园,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永葆着纯静无暇的面孔。

此刻,她向前走了许多步,任由海水漫到脚跟,溅起小小的水花。末了,她伸出双手捧起一缕,呆呆地注视着海水从指缝中倾泻而下,手心凉丝丝的,心却暖暖的。原来,大海也可以给予人们无限温柔。

“啊!美好极了!我愿意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她昂起头,再次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

图瓦卢,是塔利娅唯一的家园,无可替代。

即使多年以后,当物是人非时,亦是如此。


(二)

一九八八年,三月。富纳富提酷热的夏季刚刚过去,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但太阳有时依旧毒辣。

塔利娅的家是用椰子叶铺一层屋顶、几根水泥砖砌成的柱子支撑起来的简易平房,她不但一点儿也不嫌弃,还成天生活得很畅快。她们家跟市里其他人大同小异,都是以渔业为生,一般还会种植一些芋类、香蕉、椰子和面包树。图瓦卢人非常善于航海和造船。塔利娅跟他们的祖先一样,也对大海有着极高的热情。

不过,有些家庭的亲人彼此两地分居。在图瓦卢,由于资源匮乏,很多人只得让在外地打工的亲戚带钱财物资来,十分不便。因为塔利娅是独生子女,她的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只有一个在斐济的妹妹,还只顾着讨好丈夫,所以塔利娅一家三口就这样凑合着过了。

“妈妈,我去找曼尼玛加玩呐!”塔利娅跑进里屋,朝母亲挥了挥手道。

那个盘一头鬓发,系着翠绿色围裙的女人就是她的母亲,看起来较年轻,约莫三十岁。她正坐在松木长椅上编织着渔网。

而曼尼玛加则是塔利娅的邻居,由于俩人聊得来,趣味相投,很早便结成了知心的好朋友。

“哦天,你能让妈妈省心点儿吗。”母亲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向前走了几步,耸耸肩,以表示无奈。

“那我先走啦。”塔利娅翻了个有趣的白眼,调皮地向母亲吐了吐舌头,便一蹦一跳向外奔去。

“小心!孩子,慢点儿!”邻居温格恩太太在门外囔囔道。她原本是一位法国人,也不知起了个什么兴头儿,跟随女儿考察的步伐,定居到这个小地方来了,兴许是想感受那热带风情和生活的清闲吧。她女儿是位人类学家,专门研究南太平洋岛的波利尼西亚人,图瓦卢人便属于其中的一支。

母亲又生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没话说了。这孩子,长得还挺可爱,却那么淘气。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能再这样无厘头地一直玩耍下去......她看着塔利娅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或许,是该考虑考虑上学的问题了。钱的话,应该足够吧。她在心里默默地筹划着。

那个时候,塔利娅并不知道,大海带给他们的,还有巨大的威胁与困扰。海水不断侵犯着图瓦卢人的家园,甚至城上唯一一条马路中间的洼地里,会时不时地冒出一滩海水来。

纵使有淳朴自然的民风、绮丽斑斓的风景,治安良好、热情好客、重视分享,也敌不过天灾的侵袭。由于资源匮乏、土地贫瘠,图瓦卢虽渔业发达,但农业却很落后,不适农耕,无储水区,也没有天然资源。他们只能求助外界从而得到帮助。种种因素影响着这儿的人,导致图瓦卢人大多数都不长寿,年纪轻轻就很可能得一些疾病,通常平均只活得到五十岁。

可是天真纯洁的塔利娅才不在乎这些。世界在她眼中,除了欢声笑语和美好,再无其他。

有一只覆着白色柔软羽翼的太平洋帝国鸽掠过错落的屋顶,飞往远方的阔叶林,安然驻足在了一枝树梢上。


(三)

“塔利娅!快来一起跳舞!”曼尼玛加最先发现了不远处的好伙伴,赶忙挥挥手道。

“来啦!”塔利娅也和她一样换上了色彩斑斓鲜艳、打结在一侧的沙龙裙,这可是南国独有的特色。

随后,她们踏上了青翠欲滴的草坪,随着音乐和其他朋友一起翩然起舞,如同活泼的小兔子,怡然自得,跳得不亦乐乎。

“要不要编花环?”曼尼玛加跳累了,便坐下来歇息。她不知从哪拿来几朵花和枝叶,在塔利娅面前晃了晃。

“啊?”塔利娅说,“我不会啊!”

“没关系的,和我一起吧,来!”曼尼玛加伸出手,把塔利娅拉到身边来。

“是先这样,然后这样。不要光看我呀。放心,我父母很晚才回来,我表姐刚到这儿,她对我很好的。”曼尼玛加说。

塔利娅应允了一声,没有注意到,曼尼玛加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惆怅,转瞬即逝。

转眼夜晚就悄悄走近了。塔利娅带着一丝留恋,意犹未尽地告别了曼尼玛加。

“拿好,你编的花环,嘿嘿!”

“送你啦!”塔利娅把它塞到曼尼玛加手里,还不及她回答,便飞快奔到外面去了。还好,天色并没有暗得不见光。她走了两三步,就回到了自己家里。

“吃晚餐了!”母亲喊着。塔利娅听到这句话后,立马像只饥饿的小兽,猛地扑上桌来。她已经被食物的香气诱惑了,哪怕动作也太夸张了点儿,而实际则并没有那样丰盛。

母亲脸上绽出一抹微笑,小声自语了句:“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离开了餐桌后,塔利娅从屋子里的窗户向外望去。月色凉如水。

只见苍茫寥廓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墨蓝薄纱,繁星密布夜空,宛若镶嵌在天上的璀璨钻石,那是一片浩瀚耀眼的星河。忽闪忽烁的,真好似她的眼睛。

“一、二、三……七十八、七十九……哎,我没有耐心数了!”正数着星星的塔利娅蓦然放弃了。

母亲在不远处站得笔直,手上端着以芋头、面包果和椰浆制成的独特食物,看样子挺美味的。

“来吃点吧。当是饭后点心。”

塔利娅好不快活地回答:“谢谢啦。”她接过盘子,不管手脏不脏,抓起一个就嚼了起来。

“嘿,孩子,你看天上的那些星星们,其实每一颗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历史哦,它们也许还想告诉我们呢。”母亲放下餐盘,亲切地抚着塔利娅的头。

“真的吗?妈妈你知道很多的样子耶,能告诉我——我们国家的历史吗?我很好奇!”塔利娅口齿不清地道,眸子里流露出了满满期待。

母亲似笑非笑:“好呀,只不过如果你听不懂就不怪我咯。”她顿了顿,缓缓启口:“图瓦卢,是环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国。

四百多年前,西班牙一位航海家来到了近于大洋洲的南太平洋,陆续发现了有居民的八个群岛,于是,称其为‘八岛之群’,也就是图瓦卢。

后来的两百多年间,没有人再注意过图瓦卢,它就这样渐渐被遗忘……直到,十九世纪的时候,一支英国船队再次发现了它,并以船主之名将其命名为‘埃利斯群岛’,人们经常在这片海域开展捕鲸活动,也够残忍的。

几十年后,这儿的岛民被西方殖民者虏往附近的地区当做奴隶,欧洲疾病也蔓延了过来,于是,居住人口急剧下降。

十九世纪初,英国打着‘保护地’的名号,使埃利斯群岛和北部的吉尔伯特群岛合二为一,再然后英国就直接把埃利斯群岛纳入了他们的殖民地。那时候我母亲还不大,亲眼目睹英国人抢走他们的家园,被玩弄于他们的手掌之中。也是这样,他们欧洲帝国的历史说来就是部掠夺史、殖民史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母亲的语调有些意味深长,神色也有几分忧怅。

塔利娅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好多词语都不知是何意,但是好像也明白那么一些了。其实邻居们并非在夸夸其谈吧,妈妈真的会好多知识,完全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的呢?原来,祖国的历史,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乐观啊。可是就算如此,她依然是很爱图瓦卢,毕竟是自己的家园,还如此美丽,怎能不爱呢?

“图瓦卢是一个岛屿吧,听说是多个珊瑚礁形成的哎!”

“是啊。没想到你记忆力这么好。在你很小时候告诉你的都能记住。”

“其实我也不记得具体是谁告诉我的了,反正就是知道呀,已经在我脑海里面形成印象、根深蒂固了。”

母亲嫣然一笑,笑容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有这么一段时间,她们都没有说任何话。

“不想听了?要不后面的就算了吧。等你大些再一一讲给你听。”

说完,母亲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塔利娅用小小的手使劲儿拉住她的衣袖。

“不不不!即使不懂,我也要知道啦!”塔利娅摇摇头,凝然地望向母亲。

于是母亲静静地沉思了半晌,接着说:

“一九四二年,埃利斯群岛遭受了二战中太平洋战争的影响。日本轰炸了富纳富提,一座教堂的屋顶被炸飞了,当时的美军士兵拿来用作了排球场。我的妈妈被炸瞎了眼睛……”

“啊!外祖母吗?她……”塔利娅叫道。

“是的,她和我父亲生活了十多年后,不知怎的变得愈来愈绝望,和你外祖父投海自尽了……留下了我一个小女儿,想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他们的尸体都没有人找到。”母亲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委婉。

“啊!妈妈,这真的很令人痛心!我讨厌打仗。”塔利娅噘起红润的小嘴,泪花闪闪地说道。

“历史上的战争数不胜数。只要人类还在,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因为——这就是人性,人的本性。人类,是种有思想的动物。你今后也要会思考,思考这个世界的一切,千万不要成为任何事物的傀儡,那会让你丧失思想,变成一个可怕的机器。是精神决定物质,而不是物质决定精神。”

“哎?妈妈,你真的懂很多啊。”塔利娅琢磨着,似懂非懂地道。

“嗯,记得以前父亲留下了很多进口的陈年旧书,都是英文,许多纸张因受潮而泛黄,有的书页还被折坏了。一部分是人文历史、地理、哲学、文学……大概就这些类,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都翻烂了,还记得它们大都精辟隽永,蕴含的思想和道理令我受益匪浅,能够引人深思。我现今还记得些。话题又扯远了,总之,你记好我那句话就行,人是要学会思考的,你已故的外祖父就是如此。等你长大再回味那句话,定会知晓了。”

“哦,好啊,我记住了!接着说外祖父母的事儿吧。”

“他们只留下了一本《圣经》。就是我常常翻看的那本。”母亲用眼神指意书架。

塔利娅瞄了眼那儿。

“从来没有见过祖父祖母呢。”她一股脑地说。

“诶?他们也在你出生前都不在了,和你外祖父母一样”母亲只觉有些好笑。

“啊,”塔利娅说,“还真可惜呢。”

“知道吗?你外祖父可是一位英国人哩!”母亲淡淡地说出这话后,神情突然莫名哀伤起来。

“啊?妈妈,你,你是混血啊?”

“嗯,你的确也有英国血统。不知你注意到没,南太平洋岛屿这边的是纯棕色人种,我们的皮肤比他们稍微白点。英国人是白色人种嘛。但,这都不是重点……外祖父是位英国军人,来图瓦卢之后便遇见了你外祖母。他们可都非常热爱大海呢。”母亲好像故意逾过了某些话题。

“哦……原来如此……所以呢?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是重点?难道是因为图瓦卢人都很讨厌那些英国人(入侵者)的原因吗?”塔利娅歪着脑袋,很是疑惑。

“不,不完全是。毕竟有时整体不代表个人。我们千万不能对人或事物存在偏见。哪怕,他和我们对立。”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塔利娅都对母亲说的话一知半解。直至母亲去世后多年,她才明白这些话的真实含义。

“接着讲吧。”

“就在十七年前,埃利斯群岛提出要求,希望与吉尔伯特群岛分离。三年后,这个要求在公民公决的投票中实现了,成为单独的英国属地,并使用旧名‘图瓦卢’。

那时候,我幸运地被一家人收养,虽说有些贫穷,吃穿也还算不太愁。

又过了四年,因由于英国伦敦一次会议最后所定的独立宪法,图瓦卢正式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国家。

再来就是后话了。我遇见了你父亲,在富纳富提安定了下来。然后图瓦卢与某些国家签订友好条约、建立外交关系……但是,有一点,是我们国家不得不承认的,残酷事实。”母亲说到这时便倏地停了下来,这个意外之举有点令塔利娅感到诧异。

塔利娅不自觉用手捏上了胳膊,好像随时准备迎战。她小心翼翼地试问:“是,是什么?”

母亲重重叹息道:“就在两年前,我们被联合国列为全球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淡,表情也毫无波澜起伏。

塔利娅抿着唇,目光有点呆滞。她就算再幼稚无知,也朦胧地知道这点意味着什么。她松开一直抓着胳膊的手,只见那上面留下了一道环绕着的、通红的印痕。

“被吓到了?没关系,不用太放在心上。不过,你也明白了吧,图瓦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我们的生活物资非常缺乏,实际上面临很糟糕的境地,不能过得无忧无虑。原因的话,你长大些后自然会知晓。那时知道了也不算晚。以后你可不能再这样玩下去了,要好好读书。”母亲倒是保持着先前的笃定。

“嗯……”塔利娅若有所思。妈妈真的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沉着冷静呢。

“再就是富纳富提这个城市,它是一个环礁组成的弧形岛屿。传说我们的祖先来自萨摩亚。一百多年前一位担任英国海军舰长的白人经图瓦卢南方时发现了此地,是以一位英国政治家命名的。后来,美国一支探险队到达这里,开始统治富纳富提,直到一九七九年成为自治邦,在一九八三年独立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

“你知道吗,历史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它具有辩证性。它是生活的无尽源头,历史的精神和灵魂都是有十足魄力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现代人的方方面面。有时候,某个全新的看法就会推翻旧的那一个。人们只有不断思辨,提出各种不同的见解,对事物的观念才会夜以继日地更新。”

“好了,就到这儿吧。你还小,听不太懂很正常。别想多了,晚安。”母亲蜻蜓点水般轻柔地吻了下塔利娅的额头。然后,她走到一边,拿起书架上的那本快翻烂的老旧黑色封皮的《圣经》,开始像往常样念叨起来。

黎明来到之际,黑夜逝去前,塔利娅发现,自己好像……比以往爱思考了。

脑海中突然忆起了母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塔利娅,请牢记,今后你一定要明白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绝不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这句话有什么寓意呢?


(四)

一九九一年。现在是炎热的湿季,到处都是蚊虫,时不时叮上人一口,起个豆粒大的粉包。塔利娅更容易烦闷起来了。

她十一岁过半,至少现在已经懂得了一些事理。

“嗯?今天又要出海?”母亲朝父亲道。

“是的呀,航海去捕鱼吗?”塔利娅紧接着有模有样地说。

“嗯哼。”父亲收拾好东西,便出去了。

塔利娅又无聊了起来,她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儿。结果碰巧一个趔趄,不小心打翻了一旁桌子上的水杯,水沿着桌子流了下来。

幸好没有打破杯子。她庆幸着。

塔利娅挠了挠头,将目光定格在前方的空壁上,倏地灵机一动。她略走了几步,拿起不远处挂钩上的抹布,撸起袖子点点头,笃定地把水擦干。

一会儿,看起来大概是恢复如初了。正定了定心神,母亲就喊着:“塔利娅,过来!”

她连忙迈开双腿,跑过去时又撞倒了一个凳子。

“小心点,别鲁莽呀。”母亲嘟囔道。

“妈妈?有什么事吗?”

母亲从容不迫地开口:“是这样的,从今天开始,你要学做妈妈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针线活,还有家务。嗯……类似做菜什么的。”

“为什么?”

“唉……”她叹了口气,继而自然地柔声道:“你知道吗,爸爸妈妈拼尽了全力,终于能让你上学读书了。可是,我们的钱毕竟不多,也不能供养你一辈子。要记住,你长大后,必须要有自己的本事,如果连这些东西都不会,你只会成为被别人驱逐的对象。不更加吃苦怎么行呢?”

“喔。”塔利娅看起来并不高兴。

一会儿过后。

“振作点,孩子,像你这样敷衍的态度怎么行呢?”母亲有点愤懑了。

“妈妈,缝补好难啊,我不想弄了。”塔利娅拿着线头、布和细针,只会穿针头,怎样也无法使它们天衣无缝地结合。她苦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心不在焉。

母亲厉声道:“塔利娅,这怎么行?即使磨出鲜血来也必须坚持,肯定能成功!”

“一个人生下来,不养成顽强的毅力怎么能做好事呢?”母亲叉着腰说,“加油吧,一定要历练出意志力来,这对于更宏大的事儿来说都是雕虫薄技了。”她的语气总算平和了些。

塔利娅鼓捣着,过了一时半会儿,终于缝出一个歪瓜裂枣的图案。

“乱糟糟的,不像样儿。”塔利娅垂头丧气地嘀咕道。

母亲安慰似的抚了抚塔利娅的脸蛋。“没关系呀,坚持练习就行了。而且你不是会干一点家务活的吗?你会洗衣服和洗碗,做得相当不错了,还不是你以前练习的成果?”

“唉,那好吧。”

“嗯,这就是乖孩子,要有独立能力嘛!好的,那你休息会儿,接下来到厨房来,我教你怎么煮白粥!”

不知这样训练了几个月,塔利娅总算能干很多活了,而且做得都很精细。

“看吧,我说你就能行!”后来,母亲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塔利娅拍拍手:“现在满意了吧?妈妈,我想我已经有毅力啦!”

“嗯,你要一直坚持啊。”母亲用力抱了抱她。


(五)

一九九二年,六月。干季如约而至,现在是并不寒冷的冬天,气候舒适,四季如春。平均气温可达二十度。

塔利娅已经被母亲送进了富纳富提的学校。在那儿,塔利娅很快就适应了崭新的生活,同时也认识了新的朋友。

面对着聒噪的同学,她只得随声附和。

“孩子们,上课时间到了!”不远处正拍着手的一身素衣的黑发中年妇女就是他们的老师。刚才吵吵嚷嚷的孩子一看到老师,便立马安静下来了。春夏秋时节他们在户外的树荫下上课,而冬天他们就挤进一个狭小的房子里。因为相对其他月份而言,这还算是较冷的一个月。

“现在上什么课呀,诺尔老师?”塔利娅忍不住率先发问。“哦,我们……上节是活动课对吗?好,我们来学习图瓦卢的历史吧!给你们讲个大概,你们稍稍了解下就好。”诺尔老师目光不离书本。

接着,塔利娅凭借着母亲告诉她的知识,发现诺尔老师讲得并没有母亲面面俱到。塔利娅这几年总缠着母亲向她重述图瓦卢的历史,而母亲也极有耐心。就算她现在记不得零碎的细节,可老师实在是说得太少了,这难道是想掩盖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想得太多了吧,是自己多疑了。能有什么问题?无非是看他们还只是孩子呗。

倒是其他同学不时地惊呼着,控制不住自己那颗小小的好奇心。

诺尔老师很快注意到了一动不动的塔利娅。她有些许愠怒了,朝塔利娅讪讪一笑:“我亲爱的塔利娅,你怎么啦?不舒服吗?为什么不跟老师积极互动呢?”

塔利娅兴许感到自己有些无礼,就态度诚恳地道了歉,并说出了实话:“诺尔老师,真是抱歉!因为我妈妈之前告诉过我这些内容,我觉得您讲的有点粗浅,所以,一不小心走神啦!”

“噢,没事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很荣幸呢。想不到你能指出我的不足。我是教得不充分,不过你们还小,说太多就听不懂呐。”诺尔老师看起来对她说的话比较认可。

果然吗,所有人都说我们还很小。不过,至少自己也能基本听明白了呀。塔利娅欣欣然地想。

她没有听见老师的后一句:“更何况这太复杂了,难以言说啊……”

就在这时,塔利娅突然注意到学校院墙外有奇怪的声音。凭着良好的视力循声望去,竟发现是从一栋装帧华丽的房屋中传出来的。

“哎?老师,那儿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声音?”塔利娅指向那儿疑惑地问。

“噢,这是教堂。里面都是图瓦卢的基督教信徒啊!”诺尔老师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半天才吐出这几个字来。

“基督……”塔利娅仔细思考了一番,“妈妈好像总念经文,难道那就是吗……”

诺尔老师笑了笑,继而打断了她的沉思:“肯定没错啦。这就是一种宗教!我们国家很多人都信奉这个哦。宗教也是历史的一种,不过现在你们暂时不会学到。反正不要去关心那么多了,你们父母将来会教你们关于这之类的问题的。好了,孩子们,注意力不要偏移了!继续上课!”她拍拍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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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可以回家了!尼沙尔,哈图阿鲁阿,还有布娜罗占,不要再像昨天一样在学校滞留了,别让爸爸妈妈等你们太长时间呀,他们可会着急的!”诺尔老师故意板着脸,拖长腔调道。

“你是塔利娅吗?可以,交个朋友吗?”塔利娅闻声回头,只见一位穿淡橘色衬衣,梳着可爱刘海的小男孩腼腆地站在那儿,极小声地道。他的头发要比塔利娅黑亮许多,个头也要矮一些。

“当然可以,你好!”她走上前去,朝他咧嘴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是尼沙尔,你好!”

放学时恰好是黄昏。彼时的天边凝聚着一团又一团斑驳陆离的晚霞,迷离的红、朦胧的黄,和夹有渐变的紫蓝色云雾交织在一起,形成幅迷人的画卷。暮霭氤氲萦绕,染红了天,好不壮观之景。

学校离塔利娅家并不算太远,她放学后会自己回家。

塔利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不小了,她已经能够自己做很多事情。同时父母也希望她能够更独立。

刚回到家,还未推门而入时,塔利娅就听到了屋内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声。于是她悄悄进门,踮着脚尖,躲到身旁最近的那根柱子后面偷偷听着。

“咦,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母亲说。这番话可把塔利娅吓得不小,还以为是在说她呢。

“今天不是很忙,早完工了。”父亲疲倦地道。他明显有些怏怏无奈。

“唉…你知道吗?温室效应越来越厉害了。有人预言图瓦卢将来可能会被海水淹没、沉入海底。兴许就会在本世纪发生,在塔利娅还活着的时候。”这是母亲在长吁短叹。听得出来,他们一边还在劳作。

“知道,可是那也得过个几十年吧,至少把握住现在的生活,就算艰辛不易也还是要过啊。”父亲缓缓回答。

“欸,利布图,你听说了吗?我们的总理佩纽在巴西举行的联合国环发大会出席啦,这次的大会是因为全球环境持续恶化,发展更趋严重的情况下才召开的。他在会上呼吁了采取措施,防止温室效应的影响……可是,美国的立场真的让他很失望,我也很气愤……”母亲接着说,语气中有一丝隐隐、不易察觉的悲伤。

“嗯,但我们也无能为力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陷入重重困境,真的很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国家领导人身上了。”父亲有些无奈地道。

“……我们还有塔利娅。我希望塔利娅长大后不要再留在图瓦卢了,这样她就能体会到更好、更舒适的生活,而且到她那个时候,祖国说不定已经不在了。至少要先把她培养成一个有好品格的好孩子,然后将来到发达国家去打拼、奋斗。”母亲不同以往的沉静,逐渐哽咽起来。

“对了,四年前的普瓦普瓦总理不是去访问了中国吗?听说那是一个正逐渐走向繁荣的大国,且对我们国家以友善相待,如果将来塔利娅……”渐渐地,声音就低了下去。

“斐济也可以,而且那里离这儿比较近。我相信她一定能够做到的。”

塔利娅在角落里攥着衣角,静静地,一言不发。或者说她不敢出声。

许久,塔利娅才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感觉鼻子有点发酸,四肢也麻酥酥的,不过,这下算弄清楚了。

终究还是不能甘于现状,有一天要离开图瓦卢,离开家园吗?她才不要去别的地方呢。她只想和自己亲爱的家人、朋友们生活在一起。

不过,他们所说的“沉入海底”又是什么意思?

想来想去也是徒然。于是她将这一切暂都抛于脑后。半晌,她疲惫地坐了下来,开始学习。

窗外,皎洁月色袭来,覆盖了整个世界。


(六)

万籁俱寂的夜,温和的风游丝般呼呼飘过窗棂。塔利娅终于完成所有任务了。她身子一摊,歪倒在了旁边的坐垫上。

她不经意地瞥了眼窗外,却顿然见漆黑月色包围中,似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曼尼玛加竟然蜷缩在亭边的大树下,看样子呆了很久了。这真是个惊奇的发现。

毕竟是自己的好朋友,不能坐视不管。塔利娅犹豫再三,仍是借着灵巧的身躯翻身下窗,来不及顾自身安危,就立即向那个身影奔去。

她并不知道,在宁静与黑暗之中,独自要面临着什么。

“曼尼玛加,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父母呢?”塔利娅站在不远处着急地朝她喊道。

只有风与树叶窸窸窣窣的作响声掠过她的耳畔。曼尼玛加依然纹丝不动,并没有回语。再重复一遍,还是未得到应答。

害怕瞬时在心头渐渐弥漫,恐惧像鸡毛掸子一般重重掠过她的脸,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脊背一阵发凉。塔利娅有点不清醒了,她怀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不自主放慢脚步,惶恐不安地走近她。

“啊!”塔利娅愕然发出了尖叫,踉跄着往后倒退几步,扑通一声摔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她狠狠被怔住了,四肢僵直着,大脑犹如糨糊般裹在一起,已然停止了思考。塔利娅心中发麻,全是道不清的情绪。

曼尼玛加的四肢蜷缩在一起,面容惨白憔悴,嘴唇乌青。她瞪大瞳孔,茫然地盯向前方,眼神黯淡无光。她骇人的样子组成了影像,在塔利娅的脑海中来回放映,却又影影绰绰,仿若虚无。

她转过身,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两只手都在颤抖。

塔利娅手无足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全身的神经细胞都好像在剧烈跳动。

有一瞬间,她霍然感受到一缕光射进了眼球,有些刺痛,便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艰难地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是母亲。诚然不出所料,她闻声后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赶过来了,手上还提着一盏老旧的油灯。

“老天啊!塔利娅,你怎么趁我们不注意跑出来了?你可让我们着急坏了!知道一个人在晚上跑外面去很危险吗?我们多担心你呀!”母亲走过来焦急万分地道。

“妈妈,曼……曼尼玛……”塔利娅不知所措,指着曼尼玛加的方向,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母亲扭头,猛然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把曼尼玛加翻过身来,谛视了一番后深深叹了口气,随后说:“真可惜啊,这么好的孩子,受苦了。”

“很不幸,她离开了。好像是中毒,应该是吃了有毒的野果。或许是自我了断......”母亲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我早知道这孩子会在生死边界徘徊了。她的父母完全不管她……连他们姐弟俩遭遇了什么都漠不关心,这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啊。没有什么能比孩子更重要的吧!这样的人真不配做父母!”母亲哀伤地摇了摇头,语气中还夹杂着愤恨的感情。末了,她蹲下来,把手掌轻轻覆在曼尼玛加的眼边,似一片轻柔的羽毛落入尘埃。再移开来时,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看起来却并不安详。她走之前,是否有未了的心愿呢?

“我知道,她很早说过。但也不至于……”塔利娅怅然若失地看向母亲,眼中充斥着无力。因为太过于震惊,她的表情都变得扭曲。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第一次目睹一个人从生走向死亡,而这个人,正是她亲近的好友——曼尼玛加。

这么小就经历这些,实在让她恐惧万分。面对生命的消逝,她也只能以麻痹和木然回应。

“走吧,回头再告知她们家。类似的情况这里发生过许多了,还有很多溺水之人。也不要太伤心,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生长的环境大相径庭,总归是要分别的。以后记住,天黑后千万不要独身出门了。”母亲淡然地背过身去。有灯花沿着那盏油灯底边震落,那是灯芯烧残后的灰烬凝结成的晶亮小花。

“为什么……”塔利娅的喉咙已经干涸,嗓音也有些嘶哑了。

“左边是海,右边还是海。一不小心就会跑入海里,海水很可能会把你淹没。”紧接着又嘀咕了句:“海水上涨得厉害。大潮时随便一个海浪扑过来,就会直接冲过整个海岛流到另外一边,你整个人都可能被海水打湿。”

塔利娅想反驳,可是努了努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眼泪下流了。心中空荡荡的,感觉缺失了什么,只剩下了悲切。

她的双手还在震颤。


(七)

第二天。

曼尼玛加的父母在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后,不仅没有半分哀伤,还枉然发火,把她们逐赶了出去。临走前塔利娅曾瞟过一眼曼尼玛加所提到过的弟弟。他目光无神地注视着地面,间或把玩着衣服袖子,一脸无辜的样儿。脸上灰扑扑的,像没洗干净般,黑不溜秋的皮肤,个子挺矮,看模样那时至少也六七岁了。

他看起来有点神志不清的感觉,也不讨人喜爱,多半也是受家庭特殊的影响吧。还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今后该怎么办呢?难道要重蹈覆辙……他姐姐的命运吗?

沉浸在朋友离去的悲痛之中,塔利娅有点恍惚,跟着,走着。踟躇不前,时而落在了母亲后面。

“既然这样,我们就来安葬她吧。为她建个小小的墓碑。”母亲的声音很微弱,很飘渺,不惨杂一丝情感。恍若隔世。

塔利娅愣了愣,随即脱口而出:“那你去吧,我回家好了!”

母亲就这样静静望着塔利娅原路返回,没有追上去。看不清母亲的表情。

她不知道,塔利娅一转身,眼角便湿润了。刹那间,泪如雨下。

塔利娅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海边。

她已然沉静许多了。

海风徐徐地吹来,无比凉爽。此刻的大海,白浪滔天,海面还是那美丽的碧蓝。海,依旧在低低吟唱。她往前又走了许步,灰黑的岩石戳着她的脚,是熟悉得再也不过的景致。

天空和海洋历经了无数个轮回,还是最初的模样。

她微微蹙着眉头,仰望茫茫天空,努力在记忆中寻找着什么。

凝睇着白花花的海浪和脚下软茸茸的草地,她好似又想起了近乎遥远的,已被时光冲刷得只剩倒影的回忆。

1986年11月,塔利娅和曼尼玛加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个地方。

“你好呀,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塔利娅落落大方地问。她玩闹之余正好发现了一位小女孩。她蹲坐在草地上,埋着头轻轻抽泣,乌色短发,好像是隔壁家的孩子,唤作曼尼玛加,跟她差不多大。

曼尼玛加忽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眼里闪着泪光,涌起无尽悲凉。

“别哭啊,怎么了,可以跟我说说吗?”塔利娅也蹲了下来,多了些许安慰的神色。

“唉......爸爸妈妈好像从来都不喜欢我和弟弟,说我们是家里的扫把星,把运气都扫走了。好像我们根本不是她的孩子。虽然别人对我很友好,但还是感觉得到他们在孤立我,疏远我,嘲讽我,记得有个人甚至还说,我们是没有父母的孤儿!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曼尼玛加发泄似的说完后,深深垂下了目光。她卒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不再发言。

“这样啊......我理解!他们的观念确实非常错误,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人!这样根本不配为人父母!但是你想想,也不能糟蹋自己吧,弄得那么闷闷不乐也不好哇!这样吧,正好你也是我的邻居,让我来做你的朋友吧!你可以称呼我塔利娅。”塔利娅就这么笑着说道,伸出手把曼尼玛加拉了起来。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晕晕的红,活脱脱像个朝升的小太阳。

曼尼玛加受宠若惊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了发自肺腑的感动笑意,她甜甜答道:“嗯!我叫曼尼玛加。”

就是这一次相遇,让曼尼玛加敞开了心扉,促使她们彼此之间成为无话不谈、互相帮助的知心好友。曼尼玛加愿意相信和依赖她。但,塔利娅却忽略了重要的一件事——曼尼玛加依然缺失母爱和父爱。她仍生活在没有亲人关照的阴影之下。

塔利娅自以为她把曼尼玛加从深渊里拉了起来,可她错了,再也挽救不回来曼尼玛加了。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一岁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

塔利娅始终执意认为,对不起曼尼玛加的人,也有她。是她,作为她的朋友,却在她危难之际没有出现在她的身边,又疏忽了她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从小到大被父母的爱包裹起来的塔利娅,永远体会不到曼尼玛加的那份苦涩的心情。若是自己再能做的更好点,那么,也许——可惜,没有也许了。她,再,再也回不来了。

但她未曾想过,自己的能力也有限度,在这点上无可奈何。

并没有沉浸在回忆中多久。很快她便从悠长的回忆中浮出,塔利娅发现,太阳不知何时已藏入了海角。

一位短头发的小女孩从她身边急匆匆地跑过,奔向不远处的那栋屋子,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就好似曼尼玛加多年来的渴望,不苛求多少,只愿能像普通人那样,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哪怕生活再艰辛,也容易满足。知足常乐,原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啊。

深深的怜悯和内疚如潮水般袭来,盖过了一切思绪。

家门口的亭子和树木成了塔利娅永不敢直面的东西。目光与它们交错的瞬间,会想起曼尼玛加。她也难免会自责。

母亲在翌日清晨,把塔利娅带到了那座立着小小墓碑的土地前。就在她们家后面的园子。

黑漆漆的土地很僵硬,塔利娅没有流泪。往事的一切不断随着一声又一声向着墓碑抑扬顿挫的祈祷混进泥土里。她再清楚不过,曾陪伴她一朝一夕的,那位率真可爱的女孩从此永久长眠在了土地下。

心灵里有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留下了一道隐隐的疤痕。

过了这一天,她会把这个人抛在心底,永不再回忆。


(八)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春意盎然,富纳富提一片万物复苏的景象。风儿呢喃着,簌簌细语,鸟儿的啼啭声清脆悦耳。树叶是久违的新鲜嫩绿,阳光透过蓬蓬树叶,轻洒在平坦的沙滩和草地上,光和影制造了一首首虔诚的诗篇。路边遍布诺丽树,它的叶子油光发亮,硕大的果实青幽幽的。

塔利娅已经十五岁了。她以出色的成绩顺利毕业,即将进入全国唯一的那所私立中学。

这些年来经常粘着她的尼沙尔,已经在塔利娅的陪伴下出落为一个开朗大方的俊朗男孩了。他即将和家人前去斐济定居。

“塔利娅,再见了,我最好的朋友,希望我们还能够相见!”尼沙尔莞尔一笑,递给她一张写满数字的工整纸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收好了!一定要有时间来找我呀!”塔利娅接过,攥紧纸条,默不出声。道别前夕,尼沙尔给了她一个友善的拥抱。

“我们会的,会重逢的,我会来找你。”塔利娅勉强轻扯嘴角,至少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悲伤。

“嗯!等你哦。”

“再见……”塔利娅终于掩盖不住悲伤,泪水如涟滑落脸颊。

望着尼沙尔离去的背影,塔利娅擦擦泪水,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一如多年以前。身边的人终将离她远去。

还记得这里有个传统习俗,就是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能够选取一位关系好的朋友作为兄弟姐妹,需要双方乐意,从那之后,他们就真的成为了一家人,在未来互相帮助、依靠,照料彼此。

但是这似乎与塔利娅无缘。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朴实平淡,却感觉一切都在悄悄朝着出其不意的方向发展……明明还是原来的图瓦卢,原来的富纳富提,原来的家,却感觉,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牵扯她,牵扯,那逃不过的命运。

未知的命运,和未来。


(九)

一九九七年,三月,图瓦卢遭风灾。

塔利娅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冷清的下午。海水不同于平时的宁静,翻滚得异常汹涌。

“莫不是又要降灾了吧?”母亲有些怯生生。“我们不是把衣服晾在外面的椰树间了吗?我这就去取。”

“说不清是的呢,衣服什么的不重要了,保命最关键,最好现在不要出去,乖乖待在家里面。”父亲闻声而至,语气有点急躁,更准确地说,是对恐惧的加以掩饰。

“等等,你忘了吗?塔利娅!塔利娅在外边散步!”母亲一反常态,急得脸上几乎起了青筋。

“噢,上帝啊!哎呦,糟糕!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忘了!可……”父亲焦躁不安地使劲跺了跺脚,也开始担忧了。

“我去把她叫回来。应该不太远,可能就在她常去的海岸边。愿上帝保佑吧,我的孩子。”母亲风尘仆仆地披上大衣,话不多说就迈出了门槛。

“安尼雅,你小心点啊!”父亲眉头拧在一起,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直凹陷下去。

==========

是个阴晴不定的天气。而塔利娅却浑然不觉。

盘桓在海边的她起初并没有发现这些异常征兆,只觉是风不太寻常,好像是急躁地擦过她的耳边,呼呼地,狂乱地疾行着。

似骤然之间,风吹得更猛烈了,树叶沙沙作响,摇摆不定,海水也被掀起阵阵浪花,慢慢翻涌着,眼看就要朝岸边袭来。

霎时间,波涛汹涌。这是地球母亲的血液在沸腾、在咆哮,海——在呐喊。

塔利娅直至现时才发现了不对劲,她想要回家,刚走了几步,许是慌乱,竟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岩石绊倒了。她只得强忍着痛用劲爬起来,嘴角擦破了,有斑斑血迹,膝盖也磨破皮了,青一块紫一块,肿了起来,鲜血汩汩朝外流。塔利娅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踉跄地朝着家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奔去。

她微卷的头发被风扬起,顺着向后飘去,有些发丝吹到了眼前,挡住了塔利娅的视线。她忍着冲击吃力地睁开眼,发现树被大风刮得摇摆不定,眼看树枝就要折断——接撞而至的是倾盆的雨。

跌跌撞撞奔跑的时候,塔利娅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模糊地记着,两岁时曾经历过一次台风的袭击,亲眼目睹它卷席花草树木,还好强度并不是很大,没有造成太多的损失。因为太难忘,所以那时的情景在记忆中还保留着大概。而现在这罕见的形势……比那时更猛烈,竟有几分相似!

怎么会呢,难道,真的是预兆吗?台风?

塔利娅咬紧牙关,有些恐慌与不安,心中顿时悬起了一块石头。父母有没有注意到呢,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吧。她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只能在心里这样默默祈祷着。

遽然,她竭尽全力地瞥见,不远处有个似母亲的人影,迷迷蒙蒙。她用手挡在眼前,周密地去辨别。

“塔利娅,是你吗?”

转瞬听见了母亲的叫唤。不会认错声音的,当真是母亲来找她了。

“是,是我,妈妈!?”塔利娅止不住地高声叫道。

“啊!太好了,你没走远。快,快到我这里来,富纳富提好像要起台风了!我们尽量去安全点儿的地方避难!”母亲语气中隐匿不了焦躁不安和担忧的情绪,种种也混杂在塔利娅的心头,逐渐地蔓延至全身,扰得她喘不过气来。

危难关头,塔莉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还是平生初次遇见这样大的灾难。听说,人们都把这称之为“风灾”。她也不会自保和自救,只能寄托一点希望在父母身上了吧。因此,她蹒跚踱步,尽量跟紧母亲的步伐。

一霎上前,塔利娅牢牢抓住了母亲的左手。她感觉得到,母亲猛地收紧,手心有细密的汗珠冒了出来。

不过,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也不能想着家人或朋友会拉你一把,让你脱离险境。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真正能够挽救你的,只有自己。永远得靠自己渡过此岸,到达彼岸。

“这,真的没事吗?我担心……”她咬着嘴唇颤颤巍巍地道。

“我相信我们能度过这关的,别害怕了吧。”母亲虽是这么说,可心中还是不免会产生忧虑。

……

“塔利娅,你已满十七岁,快十八了,就要成年了。这说明你将要成为一个大人,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那些无头脑的事儿了。父母总不能一直陪你走下去……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母亲在一时耳语道。

“嗯,妈妈你想告诉我什么?”塔利娅皱起了眉头,显然是对这话一知半解。

“以后我们如果不在了,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妈妈,突然说这些干吗?”塔利娅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敢继续听下去了。她贸然打断了母亲的话,却还是佯装了然地微笑。

“我是怕……总之,你听好这些就行。还有……”母亲很镇定,看起来并不是在开玩笑。

“还有,什么?”由于风雨声太大,母亲的声音时远时近,几乎都听不见了。

母亲眼眸中的光芒不知出于如何,顿然就黯淡了下去。

“没什么。”

“看,到家了,妈妈,快点儿!”塔利娅推开门,作势要牵着母亲一同进屋去。她们的身上都被淋湿透了。

“等,等等,这里不太安全,我们去后面……对了,你爸爸他,好像不在屋里了!?”母亲环顾了一遍四周后,乍地吐出了这句话。

“什么?不会吧!那……该怎么办!他,他去哪儿了?”塔利娅焦急至极,差点儿要哭出声来了,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万分慌张。

倏然间,她感觉到背后袭来一阵强烈的风,直击进她的血脉。大自然的震怒,好似要把所有人生生吞噬。风声像人的哀嚎,又好似怅怏的呻吟,充满绝望,令人生畏。

“先别管了,跟我来!”母亲狠狠掐住塔利娅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拖。

“爸爸毕竟是我们的家人啊!虽然早出晚归的,跟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我们不能就这样不管他的死活啊!”塔利娅拼命地扯着嗓子干吼道,好像能挽回点儿什么似的。她从未如此绝望过。

“我会想办法的。”母亲道。她的脸色阴沉着,语气辨别不出究竟是平淡,还是疯狂。

塔利娅哭不出来了。要知道,人悲伤到极点后,是流不出眼泪的。她苦涩地笑了,笑容宛若罂粟绽放,却处处透露着悲恸。

“快,下去!”母亲抓着她绕到杂草丛生的后园,打开了一个隐秘地方的木质板,下面竟是条长长的甬道,黑黢得深不见底,阶梯直延伸到望不见的尽头。

“这,这是地下通道?”

“我这有一个勉强可以照亮的手电筒,给,拿好!”母亲不知何时从口袋掏出来一个简陋的黑色手电筒,打开开关递给塔利娅。

“啊!”塔利娅接过后轻轻尖叫了一声,随后戛然终止。

“怎么了?”母亲微微颤动,吓了一跳。

“没事,刚才,好像有个小东西砸到了我,有些刺痛感。”塔利娅抿着唇说。她能清楚感受到,外面的风此时还在疯狂地掠夺着,雨水也在冲刷大地,其中好像还交杂着人们的哀痛叫唤、沉吟。也许,她们的屋子也快被卷走了吧。

母亲缄默不语,直拉着她往下走。木板“咔哧”一声,继而合上了。


(十)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强烈的光线扑面而来,塔利娅反射性地闭上了眼。后来,母亲猛地将她按了下去,“快蹲下来,安静呆这里。”

她怎么不记得这儿有个地下室?为什么妈妈以前没有告诉过她?还有什么瞒着她的吗?塔利娅晕乎乎地想。

不知过了多久,当外面总算静默些许、当汗水浸湿了塔利娅的衣服时,她听见母亲说:“可以上去了。应该吧,试试看。”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快走,塔利娅。”

……

还有多久才能走向光明呢?抑或走向黑暗?答案无从得知。

她觉得自己内心没有波澜起伏,异样平静。

塔利娅已无须忐忑了。即使忐忑,又能改变什么,挽回什么呢?

终于,她们回到了入口处。母亲打开木板,先探出头去观察四周的状况。

“估计,我们的屋子……”母亲扭过头去,叹息着说。

“什么?”塔利娅越过母亲,率先将全身挪出去。她只看了周围一眼,还没站稳,便一个趔趄跪在地上。

很快,便泪眼婆娑,一片模糊。

“怎么了?”

“出来看看吧。”塔利娅颤抖着,哽咽着说。

母亲也出来了。

弥望只见大地一片残败不堪的景象,变得极其荒凉。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此刻陷入了死寂。有种莫名阴冷凄凉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着,种种心情吞噬了她们所有仅存的理智。涨潮的海水漫布整块土地,没过她们的膝盖。人们几乎都不知所踪。成片的瓦砾零星散落,房子和植物被风卷走了一大半,剩下的是东飘西零的焦黑物体,漂浮在混杂着泥土的污浊水面上,令人不忍直视。

雨停了,所有事物都变得湿漉漉的。

母女俩的屋子只剩下了一面孤零零的墙兀自矗立在那里,里面的东西都被无情的台风糟蹋了,许多淹没在了海水之中,像已经战败的士兵,只剩下惨不忍睹的一截尸体,参差不全。

图瓦卢变成了一个泽国。

望着这片曾是多么美丽的土地和海洋,她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塔利娅回头看,母亲的脸上竟有一行透亮的泪。

“你父亲失踪了。”母亲说。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塔利娅揉揉脸,仿佛要将五官融为一体。

“不知道。看啊,天上。”母亲仰头。

“是飞机。”塔利娅轻声道。“那上面有扑闪扑朔的灯,想必是来找幸存者的吧。”


(十一)

9月。斐济,苏瓦。正值气候转暖的时日,春季即将拉开序幕。这里气候宜人,给人平静的舒适感。

刚开始来这里时,塔利娅还一脸新奇。她从未离开过图瓦卢,到了一个新地方当然不同凡响了。

斐济的大海也那样和蔼。这儿海水更深邃,像是渲染上了夜空的颜料,有一种薄纱般朦胧迷离的美,天空也是同样清澄透彻。

斐济很美,真的很美。塔利娅很喜欢这里。可是在她心中,总有什么永远遗落了。

母亲安尼雅见到了她的妹妹后,泪如泉涌。她们已多年未见,此时拥抱着,彼此诉说近年来的生活。自妹妹去斐济打工后,就再也没见她回来过。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了。

==========

不幸的是,她们去斐济半年后,母亲突然一病不起。

“坚持住啊,妈妈!不要抛下我一人,于这世界苟且偷生地活着,好吗?爸爸已经杳无音讯了,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见母亲并未好转,反愈来加重的病情,塔利娅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反常态的冷漠淡然,只是嚎叫着,企图唤回母亲最后的意识。

“孩子……”母亲费力地睁开双眼,“答应我,在这里上完学。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也是这样想的吧。”她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分明是僵直了一下,后随着生命的流逝,渐渐隐去。

塔利娅不可置否。

母亲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她闭上了双眼。

只怕这一闭,就是永远。再也不会醒来。

“妈妈?妈妈!”塔利娅先是怔怔的。她的眼眸有很深的血丝,交错在一起。

妈妈的妹妹阿里纳闻声走过来,探了探鼻息,深深垂下了头。“她去了。你母亲肯定,一直处于悲伤状态……才,才会……没办法,劝也劝不动啊……”阿里纳悲恸地叹息着,“节哀顺变吧。”

塔利娅怆然泪下。

她品尝了好友和亲人当面离去的痛苦、永别的滋味,心里变得伤痕累累,不堪一击。她木然地抹了抹眼泪,望着母亲呆滞,没有回答阿里娜。

“你母亲的遗愿是什么?我会实现的。”

“让我念完书。”塔利娅沉声道。

“那就和我留在斐济吧,我已经和丈夫商量好离婚了,也好让你先上完学。而且你成绩也这么好,先把大学读完吧,然后留在这里。我有钱抚养你。”

塔利娅毅然决绝地说:“好。但我不了解斐济,没人知道我将来会不会好过。虽然我很喜欢这里,但我对生我滋养我的那片土地也还有丝丝缕缕的眷恋和牵挂。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终究也是要回去的。”她把所有压抑在心底的都说了出来。语气冷静得可怕。

“你真倔强。好吧,那就先将书念完再说,然后你就回去,不强求你。”

“我要先回去为母亲举行葬礼。”

“好。”

阿里纳不知道,塔利娅执拗地这样做,却是违背了母亲在弥留之际、未说完的、另一个夙愿。

==========

塔利娅把母亲的骨灰带了回去,葬在她们曾经屋子的后面,那里还埋藏着一个小女孩。叫曼尼玛加。

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轻易地分崩离析了。家是避难所,也是牢笼。塔莉娅逃脱了“牢笼”,却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避难所”了。

携着芜杂的心绪,根本无法酣然入梦。

这是第二次坐上飞机。安坐下来,隔着光滑的舷窗,塔利娅望见了那慈悲的天空,蓝湛湛的,俯瞰下来,只见饱满的云朵从容地镶嵌其中,又好似装满了咸咸的海水,漂浮在天上,即刻便会蒸发于空气间,亦或化作雨水淅沥而下。

洁白无瑕的云朵此时显得无比压抑。从未见过如此忧郁的云朵!塔利娅无端生出了个念头,想要揉捏它,让它变得支离破碎。

快到了,飞机在图瓦卢上空盘旋时,一弯月牙儿就出现在一望无际的南太平洋上。随着飞机不断下降,它逐渐变成了一抹狭窄的、长长的平地。

下了飞机,便回到了图瓦卢。涨起来的海水大多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人们都在竭力地修缮着房屋,还有紊乱不堪的树木、地面……企图复原以往那个生机勃勃的图瓦卢。

图瓦卢的一个协会帮助她,在不远处一座小教堂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与追悼会。

那日天气很阴郁,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大地也在为她母亲默哀,映衬这可悲的丧事。

“请节哀顺变。”

神父安详闭着眼,用右手从额上到胸前,再从一肩到另一肩画了个“十”字。半晌,他打开一张泛黄的纸,掷地有声地开始说致悼词。参加葬礼的人为数不多,仅有几个幸存的,与塔利娅家相识、有交集的人。还有一位年轻的修女,名叫米索。她披一条黑白头巾,身材颀长,皮肤比这儿的人要白皙些,有着好看的碧色眼睛,仿佛明亮的玉石,熠熠生辉。看样子应该不是本地人。修女正微微向前倾着头,神情漠然,不知道在凝视着什么。塔利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太好接近,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图瓦卢将是她唯一的栖息处。愿她后世安宁,天堂没有疾病和痛苦。她也许会在那里和她丈夫团聚。”神父用英语说,“在上帝眼中,我们众生芸芸人人平等。”这是塔利娅除了图瓦卢语唯一听得懂的语言。

众人俨然肃立着,很多都低头不语。他们为塔利娅深感不幸,所有人都心怀善意与怜悯。“可怜的女孩。”温格恩太太默哀。她有幸在风灾中存活了下来。

致悼词说完后,米索修女走过来,垂下一只手,放在塔莉娅的肩膀上,叹息着道:“你太不容易了,以后想过怎么生活没?”她居然会说图瓦卢语。原来这位修女于人并不生疏。

塔利娅摇摇头。

“噢,你还不认识我吧。不必自我介绍,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了。我是一位修女。”

“嗯,你是,叫米索吗?不是本地人?外国的吗?”

“对,我分别有图瓦卢和澳大利亚的血统。咦?你看上去也有点……难道你也是混血吗?”

“嗯,是有一些英国血统。但是,我既然出生在这里,就是图瓦卢人了。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这样啊。你好。”她们互相握了握手,以示友好。

“他们的意思就是——我父亲也已告离人世。”塔利娅转而用双手捂起了脸,“但他兴许还活着……可这些现在都已经并不重要了。”

“你父母相爱吗?”米索修女低声问道。

塔利娅轻声回答:“不论他爱不爱她,也不论她爱不爱他,这就是他们的选择,选择的生活,至少我看来是无悔的。”

“那倒是。你说的很有理。”

米索修女注视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递给她一个塑像,“这是别人在我受坚信礼时送我的礼物,看,你喜不喜欢,送给你吧。就当是给你的宽慰。”

塔利娅瞥了眼塑像,只见一位少女阖着双目,双手十并,看样子正低声吟诵着什么。

“她是在祈祷吗?”塔利娅接过来,端详了一番后问。

米索修女点点头,随后道:“是在祷告。”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塔利娅歪着脑袋斜睨道,“谢谢,不过,我可能还不会完全信教,哈哈。”她用轻松的语调说。“真不可思议!是吗?如果我从小信教,我一定也会选择当修女。我宁愿孤独。”

“终其一身地孤独?那你可要慎重选择。”

“这世上没有天堂吧。若有的话,我母亲,也许进得了天堂。”塔利娅眼神迷离地道。

“谁知道呢?但上帝说有就是有的。”

“上帝真的存在吗?”

米索修女微微瞪她一眼,“别这样问,有违他的旨意。说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道理。”

“嗯,可是他为何不眷顾众生,眷顾图瓦卢?”她又垂下眼帘去。

修女没有言语。

“那么,我们存于这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塔利娅问道,她的声音轻柔得近乎听不见。

“人生本无意义。但既然来到这世间,每个人,就都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有自己无法脱卸的使命。”修女答。

“既然是这样,那我的使命,又为何?”

“你终会知晓。但有些人,永远也等不到觉悟的那一天。”

“明白。”

随后,她们一直保持缄默。

==========

这句话竟和母亲曾说过的那般大同小异。

也许她生来的意义,就是在平淡中发现真我的美。兴许正是这样的美,才能够真正打动人心,让人无法忘怀啊。大海的魅力,朴实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美呢?只是人们对于美的定义不同罢了。

塔利娅还认为,冥冥之中,着实有上帝的存在,它不是碳基生命,也说不清是为何物,可是它决定着万物的命运,是大自然永恒的化生。包括所有人类的命运,都取决于它。

她本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命运无法改变,或许它自生来,早已注定。人的一生,就如同一场孤注一掷的战争,每个人,都在与命运做最后的抵抗。

望得见苍穹,灰暗的云朵极其硕大,黑暗笼罩了这片地方,处处都是阴霾。而它又那样脆弱不堪,碎了一片又一片。透过空隙,看见的,是隐匿起来的雨,仿佛累积已久的眼泪,此刻,就要敛声息语地落下。


(十二)

多年后。

富纳富提重新盖起了房子,这回有些还是白砖瓦的平房,形态、颜色各异,更加舒适整洁了,也更完美了。阳光斑斑点点洒落在屋顶上,它们有些是蓝绿色的,像海水交织的色彩。

这座环礁依稀没有河流和地下水,只能靠收集的雨水保证饮用所需,房屋顶上、门前的大木桶和铁通就是为此安置。食物也必然要依赖进口。仍因为农业发展落后,很多蔬菜如需要都须进口,所以人们还是以鱼类、家禽为主。市民们开始喜欢吃大米了。

听闻中国的红十字会资助了图瓦卢。风灾过后,这儿种了更多的树以抵御自然灾害。

以前的生活仿佛与世隔绝,不存在任何发达的科技,连可以接受的电视节目、音乐厅也没有。而当下人们已经逐渐学会娴熟地使用计算机和互联网了。

图瓦卢人极其团结,对外来的人们皆以微笑相待,非常友善,能让外人感受到家的味道。这儿所有的人不过一万左右,都彼此认识。

塔利娅接受了小姨和政府的补助钱财,在原来她们家的那块空地上,派人建了一栋米黄墙壁的平房,装修好后买来了些家具。

新房子很整洁,地板是木质的,床上软绒绒的棉被叠得平顺,暖色毛毯整洁地摆在下方。纯白的书柜端端正正地立在一角,里面放着几本她好不容易买来的书,很多都要依靠进口。

是的,她独爱书。塔利娅认为,阅读能摆脱心灵上的寂寞。

书柜旁便是落地窗,玻璃被打理得光洁无暇,下方有个古朴的空花瓶。干净整齐的事物能让塔利娅维系内心的平静。

她随手拿起一本《基督山伯爵》看了起来。这是一套著名的世界文学,很难啃,但塔利娅所受的家庭教育也足以让她读懂很多书了。一旁的圆木桌上还放着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图瓦之声》。

生活比以前要过得好些了。塔利娅却还是会想念曾经那简陋的屋子,虽简单,但充满了温馨。

大学毕业后,她在曾经上过学的私立中学里当了一位教师,传授学生们各种知识。她还碰巧遇见了尼沙尔,他回家来探亲,而他们含泪相拥。

每当傍晚时分,所有的空地、草地,都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笑着,叫着,奔跑着,好不痛快。

在他们身上,塔莉娅能看到当初自己的影子。

丰富多彩的活动也即将开始了。

这里的人喜欢于黄昏时分在中央广场或者草地上悠然自得地舞蹈,多与音乐相伴。或站、或坐、或跪着跳。他们表演着发卡瑟瑟和欧噶,演唱民歌时年轻女子会舞动手臂和上身进行表演,男子则会跟着唱着打节奏。塔利娅不甚参加这种活动了,通常只是观赏别人跳舞。来自萨摩亚的西瓦舞蹈很受欢迎,而十九世纪西方传教士对传统音乐的影响在不断减弱。

当今最流行的是费特乐,这是一种传统音乐的简称,以打击乐为主,融合了欧洲旋律与和声元素,风格韵律颇具好评,歌声响彻云霄。图瓦卢人翩翩起舞时吟唱的圣歌表达了他们永恒不变的主题:绿岛是图瓦卢的生命线。舞蹈诠释了当地岛屿上的日常生活,重在加深年轻人对图瓦卢传统文化的认知和了解。

当地歌舞表演会在饭后进行。而传统音乐有鲜明的民俗性,简单抒情的旋律和欢快的节奏,与当地文化生活关联密切,也充满了过去的回忆。她还记得,小时候也跟朋友一起跳舞。那时的日子,再简单欢畅不过。

此时塔利娅静静地待在家里,沙发上的播放机里正放着一个来自新西兰海洋团体维卡(Te vaka)独创的当代太平洋音乐,有部分波利尼西亚血统的音乐家也在这一团体当中。

这些民谣大多是热情奔放的音律,富有极强的节奏感。密集的鼓声、乐器和人声交织着,演奏出独特的清新乐章,具有热烈的民族风情(有些来自萨摩亚),男女和声天衣无缝,男声的尾音延伸得非常完美。潮汐声的贯穿始终营造出一种天人合一的神秘感,就像彼此的回音一样不止地激荡……在空中回旋、荡漾。乐曲流露出无穷无尽的深切真情,映照出南太平洋人们开朗的性格。

其中有一首抒情曲很感伤,婉转的旋律,轻柔悠扬、凄冷阒然,多了几份忧愁怅惘,予人飘渺的意境感,仿佛含蕴着辽阔大海的宁静深远。

而这其实是对于气候变暖,萨摩亚、托劳克、图瓦卢等有着独特文化的岛屿,无法承受这一系列环境变化、逆转趋势,即将被大海缓缓淹没,抒发源自内心的哀叹与无奈,悲伤的心境被表达得淋漓尽致。他们2002年创作发行的专辑“Nukukehe”致力于关心绿色和平组织以及其它环境保护团体,为图瓦卢等地区带来最诚挚的问候,让塔利娅能够感同身受。

这首歌曲距今已有几年了,她还是乐此不疲地听着,一遍,又一遍,百听不厌。副歌真是棒极了,清澈的童声具有很强的洞穿力,恰到好处,听着听着,时常打动她。

一曲终了,迎接的是长久的祥和寂寥。


(十三)

和从前一样,天空与大海经历了无数轮回,却没有变。可是,塔利娅拥有的,身边的人和物都消逝了许多,离去的,再也无法挽回。

时光荏苒,岁月如一把利刃,不知刺伤了她多少次。她一直忍受折磨,默不作声。

世事更替,已然物是人非。

从一九九三年迄今,图瓦卢的海平面一直在上升。在此期间,它不断遭受着地球变暖、冰川上升的严峻威胁,全球气温的变化导致珊瑚的生长速度减慢,形成岛国的珊瑚礁正逐渐被海水侵蚀着,被它们“托起来”的图瓦卢也会因此而下沉,很快大海便会悄悄把图瓦卢的国土都吞噬……国家领导人说,他们对抗海平面上升已经宣告失败,要逐渐举国搬迁。澳大利亚拒绝了他们,看来只有移民去新西兰。土壤正快速地盐碱化,粮食和蔬菜现在都很难生长了。他们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图瓦卢可能成为首个“沉没”的国家。气象局首席预报员塔瓦拉卡提亚(Tavalakatea)认为,这对图瓦卢而言意味着灭亡,因为涨潮时它将不会有任何一块土地能露在海面上。

南太平洋有美丽的自然风光,也是世界上小型岛国聚集之地,并且海拔相当低。最具盛名的海洋研究专家、南太平洋大学海洋系环境与可持续发展中心主任托尼·威尔(Tony weir)教授曾说:“对此我实在无能为力。我们都知道我们即将面临的灾难,可有几个政府愿意听取我们这些专家的建议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色星球走上不归路。”

一位身在斐济的图瓦卢年轻女性云淡风轻地说:“我觉得,地球上六十亿人都应该向我们说声抱歉。”

这不是耸人听闻,它就在真真切切地发生。

太平洋里正在发生的悲剧将是许多国家沿海城市的“翻版未来”。

是啊。人们都知道保护环境刻不容缓,可真正实践了的,又有几个呢?也许,这就是宿命,难以逃脱的“天命”。

图瓦卢每每涨潮的时候,就是悲剧的到来。

放弃祖国。哪有这么容易就放弃?但塔利娅也无可奈何,他们,图瓦卢人所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

许多人都感受到,塔利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过了十年后,塔利娅因许多年来过着节俭的生活,个人已积蓄了些财产。她辞去了学校的职位,没了工作,朴素的生活吃食仍基本不成问题。节约是种不可多得的美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一些本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她整天不是去海边,就是到周围散步,在屋里发呆,还时不时地去后院扫墓。

很多人都总看见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盘旋。看似一副庄严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摸不透她的心思。但是,她才不会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

有些邻居说,塔利娅可惜了这么好的文凭,可以去更远更发达的地方深造。她还很年轻,可整个人的举止好像已到暮年。众人都很尊重她,但难免有部分人的目光看她,就像在看一只没有情感的野兽,充满了鄙夷和怜悯,似乎在告诉她:“就你一个人不融入我们当中。要知道,我们是共同的一个大家庭啊!图瓦卢人都无比团结的。”不仅如此,米索修女也总是怨气连天地劝她不该这样,应融入群众,融入这个世界,不然会真的像一个修女那样。

“那我以后就做个修女好了呗。”她开玩笑道。

“不对哦,修女也是会和众人打交道的!”

并非她不想融入群众,也并非想永远孤独,而是她性情变了许多。过往决定了这一切,但无人可知。

一天,塔利娅去市场买食物,恰巧遇见了以前的朋友布娜罗占。

“嗨,塔利娅!”布娜罗占立刻注意到了她,向塔利娅打招呼说。

“啊,天呐。”塔利娅很惊讶,显而易见。

“你还好吗?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我很好,谢谢。”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振作起来啊,凡事都要向前看,再大的跌宕你也一定要重新爬起来,面对生活!”布娜罗占鼓励她说。

“真的很感谢你。布娜罗占。”塔利娅喃喃道,“可我已经无法变回从前了。你说的,我都明白。”接着,她越过布娜罗占,留下了一个丧气的身影。

“别我行我素啊,不要太偏执。不听劝的朋友……这样不好。”她嘟囔道,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没想错。她们确实在背道而驰。

塔利娅最终还是信奉了基督教,平常就和米索修女一起去教堂朝拜。或许吧,这里的人都敬仰上帝,只有少部分人模棱两可。

但她却觉得自己只是需要慰藉。宗教是一个能抚慰人们的心灵、精神和思想的工具。

“那尊塑像还在吧?”有天拂晓去朝拜的路上,米索修女朝塔利娅耳语道。

“嗯,它好好地在家摆着呢。”

那位年轻的修女笑了:“你那啊,不叫家,叫房子。家是要有家人的!”

是啊,有家人才叫家。她的那个小家,早就散了。

可是图瓦卢也是她的家。这里的过往,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塔利娅一直没有结婚,她很孤独,却又不孤独。

她想,若早晚祖国要被湮没,做什么都不能逆转趋势,无法改变它的命运,那么便陪着国土,走这最后一程吧。她总说,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人们却觉得这是她自己再找出路,说,她其实很孤独,只是习惯了一个人独处。是她自己,甘愿这样。无人能勉强她,改变她的性格。

从何时开始,她的世界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呢?自风灾以来,她不再需要别人的陪伴,甚至是朋友。

塔利娅曾问修女:“你有家人吗?”

“我当然有父母。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目前为止只有我孤身一人了。孤独惯了。”她耸耸肩,“我们修女习惯这样,反正永远也不会结婚。即使想,也不能这样做。因为我们要终身守贞,将自己的生活完全奉献给信仰、上帝和天主教会。选择了这条路,便无法返回,绝不后悔。”

每日夜幕降临后,就很少有星星了,仰望夜空,只看得见乌黑墨蓝的天,连月亮也很少瞧见,更无浩渺的星群,已不复从前。他们常说,跟地球变暖,海平面上升一样,这就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应啊,瞧瞧这些“杰作”,早晚有一天,地球会被我们破坏殆尽。我们总是暴殄天物,人类的本性,贪婪与欲望,终将会彻底堕落、沦陷,甚至将自己亲手毁灭。

还有人关注国际大事,总是絮絮叨叨地跟别人讲:唯利是图、渴望权力与名声的人越来越多,一些统治者违背了道德底线,以利益为首,有的国家已经变得一团糟,西亚国家的战争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从来都没有停止……虽然全都是道听途说,可寥寥数句便可反映出各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纠纷,长期对峙,国际局面令人堪忧。

尽管,这些都离他们的世界很远,似乎恒久地隔着一层无法穿破的薄膜,充满神秘感。关于图瓦卢的新闻更是少之又少,甚至没什么人知道他们这个唯有一万多人的小国。

似乎等待她的,只有漫长深远的孤独。而后她反驳:“有自然相伴相依,哪里孤独?”

站在唯一那条马路上,往两边看,一边是淡水湖泊,一边是南太平洋。

还记得,在几年前,她总是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仿佛在微笑,在向她招手。塔利娅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身影,却怎么也抓不住。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泯灭在梦中,不留痕迹。她乍然惊醒,眼角竟有颗怎么也隐不去的泪珠,喉咙也涩涩的。梦的画面定格在最后一幕,只余下一片空白,烙印在脑海中,再也无法抹去。

有天,她走向了海边。面朝这片汪洋,迎着习习微风,极目远眺,是若隐若现的海平线。明媚阳光朝着潋滟的海面,撒下点点鎏金色的光泽。大海——曾经给了她无限温柔的清澄的海洋,此时却是那样令人感伤。真想不到,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大海会把他们的国土吞噬。难道这片土地诞生于海,也将淹没于海?

仍是水清沙白,椰林摇曳。真美的风光啊,依然如旧。

绵绸般的海面仿佛薄纱般,可以轻易穿透。

在邈远的从前,兴许这里还是广漠无际的平原。

大海记叙着长久以来的故事,将它们存于体内。它遍布整个大洋,目睹着历史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只是一个见证者,却是那唯一流转着从今以往所有记忆的无垠世界。并且,它的记忆永不会缪紊。纵然沧海桑田,风云变幻,陆地沉沦,海洋也会恒久地,存在于这世间。

而那亘古不变的波涛,时时刻刻,都在翻涌。波澜壮阔、抑或风平浪静。

徐徐而来的,若有若无的海之声轻柔地传入塔利娅的耳畔。她大大的灰色眼睛,翻涌着无尽的沧桑,好像,忆念起了什么多年前的情结。

听——这是海的吟唱,天籁音色,却让人感觉那般凄凉的,吟唱。

一直茕然地静默,又陷入孤寂,无声。恍惚中,她与外界,隔开了天涯海角,很远,很远。

梦回当年,她还是那个八岁的小女孩,母亲在跟她肃然地讲着图瓦卢的历史。就这么一直讲着,反复地讲述着,讲不完,没有尽头。

如此遥远的记忆,此时却被映射得那么清晰,那么明了。

告别无忧无虑,很简单,一个沉重的打击,即可让人脱离。塔利娅早就告别数星星的童年了。那时候的她眼中只有美好,不知何为痛苦。可是慢慢地,她逐渐懂得了事态的苍凉,世间有太多人都无比冷漠,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永远没有终止,还在无声无息中,加剧恶化。跟别人所说的一样,这颗恶果的滋味,终究也要让人类自己尝到。

她的那颗心,又尖又硬的心,总是若有所失地游走,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来,像是在寻找珍贵的宝物般,不知何为归宿。

而后她觉得,自己的归宿,便是图瓦卢罢。

人,大概就是这样,慢慢长大的吧。

人生的道路,谁是一帆风顺?每一条都是逶迤的,漫漫长路,充满阻碍和艰难。在任何时刻,都可能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事物。

她想,在这平淡中度过余生,也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这于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父母没有留下任何遗物,连些秕糠也没有。旧屋子里那些东西历经过风灾后,都被它所埋没了,其中也包含母亲的那本《圣经》。他们就好像从未存在过,正是这样,塔利娅对过往绵长不断的念想,有时才会显得虚无缥缈。

纵使她和家人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们也会永存在自己的心中。过去的成为了历史,回忆却无法改变。它们不会化为乌有。

曾发生的那些事,都深深扎根在了她的心底暗处,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故那亲切的回忆,在某个时段,才会变得异常可怕。

塔利娅始终在想,自己算不算完成了母亲的遗愿呢?总感觉她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塔利娅有一定毅力,但并不是一个有钢铁般顽强意志的人。她也会懦弱,会自私,会害怕死亡。尽管算有高尚的品质和值得赞颂的精神,她也做不到那么完美。

想必许多人的真实品格,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毕竟,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呢?

她是独生子女,体会不到有同龄亲人的陪伴能是什么样。她的父母不像曼尼玛加的父母那般(这毕竟是少数)。若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定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有时会想念尼沙尔,这位亲切的老友就像自己的兄弟一般,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呢?或许有机会可以去斐济拜访一下。

她的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塔利娅从未看过远方的风景,那里的文明世界有多繁华,就感觉离这有多渺远。

每个图瓦卢人生长在这片有汪洋大海相伴的土地,告别了繁华,与人烟隔绝,过着简朴的生活,却并不无聊。他们从不厌烦,从未埋怨。图瓦卢人还持久地保留很多原始风土习惯,有独特的民族风情。

前来图瓦卢的外国人,大部分都是因为外交关系而来,旅游的寥寥无几。但他们无一不会被图瓦卢人超凡的团结精神所震撼到。

还记得以前有位亚洲人曾问他们:“你们不觉得单调吗?”

他们一笑而过,说:“乐趣恰恰就在其中。你这么认为,也许只是生长环境、认知角度的不同,不一的观念造成的错差呢!”

但人还是得抱有幻想吧。她也期望过有一天会随着船舶,飘向远方,展望大千世界,去拥有更开阔的胸襟,更丰富的视野。可毕竟幻想美好,现实却是残酷的,没有机会到达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看更为美妙、承载着历史精髓的事物。

那些美好的希冀,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地,消散殆尽。

没有旧物可以摩挲,能够承载温暖平淡又细思极恐的往事。

唯有,这图瓦卢,她们,再也不分开。

她为什么不孤独?因为她找到了归宿,再也没有理由抱怨。

这里孕育了她的亲人和朋友,还有她自己。因为这是她的祖国,他们的祖国,使她不再惧怕黑暗。

她甚是热爱自然,正如自己所说:有自然作伴,哪里孤独?

在这片土地上生,也会在这片土地上死。亲友,故乡……将是她生前的执念。永远不会割舍,不会分离。图瓦卢,惟一的图瓦卢,在她心中,永不改变。

图瓦卢,属于上帝,属于他们,也属于她。

她不孤独,原是有家园为伴,陪她度过余下的日子。兴许有一天,她们会同归于尽,离逝在世界的边际。

她要守着自己这栋小房子,踏踏实实地走往后的路。

图瓦卢,是她唯一的家园,无可,替代。

她生于平淡,也终将归于平淡。

在带着野草清香的微风中,塔利娅轻轻唱起——他们的国歌:《图瓦卢属于上帝》。

甜美而深沉的女音,时高时低,飘向,远方,尽头——随着海的吟唱,缓缓流入天际。

图瓦卢属于上帝

这是我们最珍爱的词句

无论图瓦卢的人民或领袖

都认为统治世界的是上帝

所以我们在这片土地

是在他的爱心下团结一起

当我们笃信上帝的旨意

我们便建成可靠的基地

图瓦卢属于上帝

是我们永远高唱的歌曲

今后让我们把生命托寄

我们所祈求的上帝

我们的目光不要游移

他在指引我们达到目的

愿我们在他光辉下治理

是我们永远高唱的歌曲

他的无比神力

使我们的力量生生不息

向着我们敬仰的上帝

在庆典上欢呼不已

图瓦卢自由和团结紧密

是我们永远高唱的歌曲!

有一个人,在海边静静发呆,仿佛永远在等待。她的名字,是塔利娅。

Thalia.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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